六、中國之子
東陵的慘叫聲傳不到天津，慈禧太后的葬禮對絕大部份在華的西方人來說並不重要，這天德芮肯男爵下班回家，出了領事館大門回頭看看屋頂上升到旗桿一半的米字旗，對門口的衛兵班長交代說：「明天起就不用再降半旗了！」
身材高大蓄著八字鬍的印度籍衛兵班長說：「是的先生！那太好了！我們總算可以開始佈置聖誕節的東西了！」
現在德芮肯男爵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讓褓姆把小保羅也就是我抱來逗弄，這是他一天最感快樂的事； 雖然缺少媽媽，在父親的呵護下我在天津渡過了愉快的童年。
天津是中國華北西方人聚集最多的地方，我的家就住在九國租界中，門前臨海河，旁邊就是所謂的「德國大院」(German Barrack 德國在天津的兵營)。當時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兵營中一個像歐洲古堡般高聳的尖塔，小時候的我總是望著它想像大院裡上演著騎士與公主童話般的故事，後來才知道那只是一座水塔。
去德國大院參觀他們的閱兵式是我小時候最感興趣的事，德國軍隊幾乎每個週末都要閱兵，但只有在特殊重要的節慶才會開放讓外賓參觀。德國式的軍操很特別叫做「鵝步」(goose - stepping)，士兵的腿要伸直往前踢，眾多皮靴同時踏下產生巨大的聲響很是壯觀。每次德國大院閱兵我的父親德芮肯男爵因為是重要國家的領事官員，都能獲得司令官旁邊最好的位置，我也經常在人群前學德國士兵們鵝步的模樣走路，惹得大人們哄堂大笑。父親看到我喜歡玩兵操，曾特地託人從英國買了一套玩具錫兵給我。
天津的西方人對當時中國國內的局勢都憂心忡忡，，閱兵典禮前父親與德國武官交頭接耳說： 「聽說民黨已經佔領了武昌，大清國會不會就要完蛋了呢？」
「不可能的！他們的陸軍部長鐵良是我國軍官學校畢業，部隊都是用我國最好的裝備，是不可能被亂黨的烏合之眾打敗的！」 德國武官以純軍事的角度很有信心地說。
「袁世凱現在不但是內閣總理大臣，還掌握了軍權，而滿人的鐵良除了第一鎮外其他五個鎮都在袁手裡，只要袁稍有二心，我看大清國就亡定了！」 父親則持不同的看法。
這時軍旗隊與樂隊通過閱兵台，大家紛紛敬禮結束了兩人的對話。
父親早在日本橫濱任職的時候就與中國的革命黨人多有來往，除與孫文之間存在一定的交情外，亦與其他流亡日本的革命黨人譬如湖南光復會的黃興等人有很密切的關係。1911年春黃興在廣州指揮進攻兩廣總督衙門失敗，許多黨內菁英死難，黃興亦手部受傷逃亡香港，就在這時到港公幹的父親又與他見了面。
「許多同志都死難了，革命還有希望嗎？」黃興垂頭喪氣地伸出他只剩下三隻手指頭的右手說道。
「我認為廣州不是個適合的地點,...」父親以客觀的角度分析：「廣州離北京太遠，就算成功也影響不了大局，真要舉事，離北京愈近愈好！」
也許受了孫文本人地緣關係的影響，在這之前大部份的革命黨行動都集中在兩廣地區，當然也從未成功過。
「我也曾這麼想過，但愈北方我們能獲得的資源就愈少，不知從何下手爾。」黃興說。
「我知道你們在新軍當中發展了不少人，目前他們派駐各地, 這可能是個機會。」父親說：「假如把目標往北推到揚子江一線，譬如武昌、漢口地區，如果舉事成功影響力肯定比廣東大得多，最少能劃江而治控制江南富庶的地區，這才有可能獲得西方各國的承認與支持。」
「嗯！你說的頗有道理，不過武漢位於揚子江畔也利於清廷派海軍艦艇來砲轟，對於軍艦的大砲我們可是擋不住的呀。」黃興說。
「這倒是真的！」父親低頭思索說：「這個問題讓我來想一想，你就去努力運動新軍中的同志吧。」
其實當時父親心中就有了底，而且後來真的辦到了，在當年十月革命黨員佔領武昌城時，清廷大舉調動艦隊進入揚子江砲轟，海軍的大口徑艦砲與來去無影的機動特性讓只有陸軍小砲的革命黨軍難以招架，不過清海軍中噸位最高，擁有全中國最大八吋口徑艦砲的「海圻」號卻沒有參加，為什麼呢？這就得說到家父巧妙安排的調虎離山之計了！
首先必須介紹「海圻」號巡洋艦，她與姐妹艦「海天」號都是英國阿摩士壯廠建造，1896年下水，1898年一月廿四日完工於1899年夏抵華；兩艦造價每艘328,242英磅，為當時中國最大之軍艦。
「海圻」級的艦身長424呎，寬46.9呎，吃水16.75呎，排水量4,300噸；甲板有厚達五吋的重裝甲；八座鍋爐兩部往復式蒸汽主機產生17,000匹馬力，航速24節；乘員軍官45人，士官兵431人；裝備兩門8吋主砲(艦艏尾單裝砲塔各一)，十門4.7吋砲(分別在駕駛台，兩舷側及後瞭望台)，十二門3磅砲，三門1磅砲，五挺馬克芯機槍，艦艏下方裝有五支18吋魚雷發射管。各方面都是當時中國最具威力的戰艦。
然而「海天」艦卻在1904年四月廿六日於江蘇鼎星島遇霧觸礁失事，艦體整個坐礁艦艏上揚艦尾沒入水中而報廢；當時的管帶為劉冠雄，這本來是要殺頭的，但是袁世凱為收攬羽翼，不但沒有將他革職治罪，之後更將劉昇任為海軍總長，從此劉冠雄成為袁世凱死心踏地的追隨者，這就是袁的御人之術。
不過從此「海圻」號成為中國唯一擁有八吋口徑主砲的軍艦。對革命黨人來說，最大的夢魘就是舉事的第二天清晨發現「海圻」號的身影出現在江邊，不過這件事始終未曾發生。
原來就在家父與黃興密會的同時，倫敦方面已經來電邀請中國派艦參加當年六月廿四日英皇喬治五世的加冕典禮觀艦式，這件事自然是由家父負責向中國政府交涉。他建議中國派遣最大的軍艦「海圻」赴英以示隆重，同時讓「海圻」藉機回廠大修，反正就是要讓「海圻」號離開中國，在事情底定前不要回來。
家父思考十分周密，為了防止「海圻」艦中途被清政府電召折返，還特別推薦程璧光將軍擔任領隊。程是廣東人，曾任「廣丙」艦管帶參加1894到1895年間的中日海戰，在海軍中頗具威望；他的弟弟程奎光是孫文的黨羽，在第一次廣州革命行動失敗，與陸皓東一起為清廷所殺。不過朝廷並沒有把這兩件事聯想在一起而同意了家父的建議。
程璧光在四月廿一日率「海圻」艦離開上海，一出海就下令全艦官兵剪去髮辮，六月廿四日加冕典禮觀艦式結束後進塢大修，修畢接著又轉赴美國及古巴訪問，之後捨穿越太平洋回國的捷徑，又將軍艦開回英國，顯然並不急著返國。
十月間國內傳來革命軍佔領武昌的消息，當時尚在英國的程璧光隨即宣佈支持革命並改懸五色新國旗。這時他的同僚薩鎮冰將軍正率領剩下的艦隊群集江面砲轟武昌城，但少了「海圻」的八吋巨砲顯得有點力不從心，最後薩鎮冰也拋下艦隊退隱上海，全體艦隊立刻宣佈支持共和加入革命軍，清廷喪失了全部艦隊後發現大勢已去，終於在1912年二月宣佈退位。
「海圻」艦直到1912年五月才回到上海，這時已是中華民國時代，很少人注意到「海圻」艦訪英的時機與共和革命得以成功之間的因果關係，當然更沒有人知道德芮肯男爵在其中所扮演的神秘角色。
前面曾經提到家父對袁世凱的看法，果不其然，狡詐的袁世凱利用朝廷為了對付革命黨不得不請他復出的機會，反過頭來迫使皇帝退位, 1912年自己當上了中華民國第一任大總統。但新政府仍然允許舊皇帝在紫禁皇城的範圍內保留他的帝位組織與儀式等，形成「國中有國」的奇特景況。
當年清朝皇室與民國政府訂定這個合約時由於怕對方毀約，所以特地找英國公使朱爾典當見證人，那件事就是由家父德芮肯男爵協助辦理的。溥儀的父親載灃還偷偷委託家父在天津英國租界裡買了一棟大宅做為萬一小皇帝被逐出紫禁城時的居所，我還記得地址是十三路第166號，我小時候就常經過那兒。
不久之後父親接到宮中通知希望他能帶我進京晉見皇帝，當時所有的人都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原來大臣們認為現代的皇帝也要學英文啦，所以宮中需要選幾個年齡近似，會講中英文可信賴的孩子來給皇上當學習玩伴，我是其中之一，是由肅親王所推薦的。進宮之前父親還特地找了一些從前宮中的人來指點我覲見皇帝的禮儀，我則特地帶了心愛的英國製玩具錫兵一小隊當做見面禮。
我們自天津坐火車到達北京，這還是我懂事後第一次回到這個古老的京城，街道上許多的駱駝騾馬與汽車人群熙熙攘攘混雜一起讓我大開眼界。父親和我抵達宮門口時已經有執事太監通報，由於我是年幼小童特別賞賜可以坐轎，兩個太監一前一後用頂小轎子抬起往宮裡頭走，父親則在旁邊步行跟著。
紫禁城裡面積大得驚人，房間多到數不清卻看不到幾棵樹，經過廣場時耀眼的陽光照在黃琉璃瓦上反射回來讓人格外覺得刺眼。經過一番折騰總算是在毓慶宮見到了皇上，瘦瘦小小的看來和我的年齡差不多，穿著鮮黃色底繡藍龍的袍子，剛開始我們都必須稱呼他「陛下」或「皇上」什麼的，後來老師幫他取了英文名字後我們私下就都叫他「亨利」了。跟著一起的人還有皇弟溥傑等，女孩只有一位就是肅親王的女兒金璧輝，正式叫「十四格格」但我們都叫她的乳名「東珍」，和我一樣都是1907年生的。
溥儀正式學英文要到幾年後另一位英國人莊士敦(Sir Reginal Fleming Johnston)來到才算，我們和溥儀的關係與其說是伴讀倒不如說是伴玩。但是和皇帝要怎麼玩呢？大家請了安後就都杵在那兒不知所措，我想起帶來的禮物於是拿出來打算送給皇上，太監一個箭步上來接了過去等皇帝示意後才緩緩打開盒子，當大伙兒一看到精緻的英國玩具錫兵時臉上都浮現了興奮的表情，幾個孩子立刻就在伏在地上擺起來玩，東珍顯然也很熱中這種男孩才會玩的遊戲！
亨利非常高興地說：「終於有一隊歸我指揮的衛兵了！」
這可能是他這輩子能直接指揮最多的軍隊。
父親和肅親王許久不見,，兩人一同到隔壁廂房品茗言歡。去年清帝退位時肅親王在他的日本浪人朋友協助下舉家潛往旅順當寓公，現在局勢稍穩他又藉機回到北京來尋找機會。
「親王在旅順近來可好吧？」
「那麼大家子人光吃老本都快餓死了，德芮肯男爵！」
「親王您真愛說笑！皇上還在紫禁城，您這個親王倒先跑了？」 父親捉狹地說：「不過民國政府對舊皇室還真不錯，讓你們還在宮內維持這麼個小朝廷；換做在西方鬧革命，皇室貴族們多半都要人頭落地的呢！」
「哼！這分明是袁世凱欺負孤兒寡婦還要裝善心人，你聽這中南海傳來的萬歲聲，這像話嗎？」
果然皇城一旁中南海袁世凱住處傳來軍樂與眾人高呼萬歲的聲音。肅親王咬牙切齒說：「哼！這個逆臣，要是老佛爺還在看他敢不敢？」
「說到老佛爺，當年她下葬時您可是在場的，有件事不知方不方便請教？」
「說吧！反正現在也沒什麼禁忌了！」
「您知道老佛爺生前身邊有顆來自西域的夜明珠…..」
「你怎麼會問這玩意兒？」 肅親王臉色一沉說：「我想發財想得再瘋也不會去打它的主意呀！」
「噢！親王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那可是朝廷的鎮國之寶呀！」父親連忙解釋。
「鎮國個屁！對我大清帝國來說這根本是個不祥之物！」
親王岔開話題：「我不想繼續談這件事了！說到珍寶，你知道我女兒『東珍』這個名字怎麼來的嗎？」
「恕在下才疏學淺，還請親王明示！」父親故意跩起文來。
「就是『東瀛之珍寶』的意思，是我的日本朋友川島浪速先生取的；我正在考慮是把她送到英國還是送往日本受教育……」
「我建議把她送到英國受教育成為一位淑女，這是符合公主身份需要的，而且如果您允許，她可以住在我家…..」
「淑不淑女倒不重要，川島先生認為東珍非比一般女孩，她是復興我大清皇朝的最後希望，所以他打算親自培養她，還要收她做義女！」 肅親王說。
這時鄰室孩子們遊戲嘻笑的聲音引起肅親王的注意，他問父親道：「那麼你的兒子呢？」
「我倒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如果在英國我會讓保羅讀伊頓，但我常年駐在國外…..」 父親說：「對了！聽說我最近會被派到俄國的聖彼德堡呢！」
要不是父親出任英王特使被派到聖彼得堡，「帝師」的職位本來是非他莫屬的，父親在離華之前推薦了他牛津的同學，時任威海衛殖民地副行政長官的莊士敦來代替，這就改變了他的後半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