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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重生者——露塔·蘇佩提斯丨黃瑞怡
2025/11/22 1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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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歲,她因故放下寫作夢;27歲,她開創了音樂經紀公司。當童年夢漸行漸遠時,一次故土探訪重啟了她的寫作之路。一起來看露塔·蘇佩提斯的故事。

尋找意義,從世界觀進入故事核心。歡迎查看文末海報,瞭解雲端講壇系列4《故事與意義》。

陷落海底的我們使勁想要摸著天空。我醒悟到如果我們支撐彼此,也許會靠天空近一點。

——露塔·蘇佩提斯

1970年代,美國中西部一個藝術氣息濃厚的家庭裡,8歲的女孩夢想成為作家。她可不只是空想,而是在筆記本裡一字一句寫下了《貝琪冒險記》,有目錄,分章節,還有插圖。三年級老師表揚她的努力,讓她當著全班朗讀了部分故事。一個同學意猶未盡,把書借回家細讀。然而貝琪的冒險包括和陌生人打交道,和一個35歲流浪漢交朋友,流浪漢還抽煙喝酒!同學的媽媽發現後驚怒不已,向校方抱怨——孩子怎麼能接觸這樣的故事?《貝琪冒險記》突然成了「禁書」。小女孩親身體驗到故事的力量——讀者有可能熱情迴響,也有可能憤怒控訴。當年懵懂,她對自己操控文字的能耐生出了懷疑和恐懼,就此將自己的作家夢放下。如同家鄉密西根州的寒冬,她的筆被埋進黑暗土裡,上面又覆蓋上年復一年的雨雪風霜。

小女孩漸漸長大,在基督教書院拿到財經管理學位,跟著流行樂手哥哥來到陽光普照的西岸洛杉磯闖天下,機遇讓她跨入音樂經紀人的領域。1994年,27歲的露塔·蘇佩提斯(Ruta Sepetys,1967—)靠著天分、努力和數年累積起來的人脈,開創了自己的娛樂經紀公司。然而這也表示她與童年的寫作夢——無論是心理距離還是現實距離——越來越遙遠。

露塔·蘇佩提斯(Ruta Sepetys,1967—)

當蘇佩提斯為事業拼搏時,地球彼端,波羅的海旁的立陶宛走到歷史轉捩點——被蘇聯併吞半世紀後,立陶宛成為第一個脫離蘇聯邦復國的國家。這個消息對蘇佩提斯全家意義重大——她的祖父原是立陶宛高階軍官,當年蘇俄入侵,祖父帶著妻兒成了逃難人,輾轉來到美國,幾十年魂夢牽繫回不去老家。數年後,蘇佩提斯終於有機會探訪父老故土,世界地圖上的小點成為摸得到的美麗古城、平原、海灣,父親口述的舊事聚焦為眼前陌生又熟悉的親戚。當她向親戚詢問父親當年的照片時,親戚卻頻頻搖頭:

「沒有,一張也沒有,全燒掉了。」

「全燒了?為什麼?」

「那個時代......你不會懂的。」

一張照片也看不到,蘇佩提斯沒有輕易打退堂鼓:不會懂?我可以想辦法懂!

探親之旅延伸成對親族耆老的訪問,到各地博物館、圖書館找記錄,還有網路上曠日持久的研究。過程中,歲月冰霜漸漸消融,深埋30年的寫作慾望探出頭來。理解故國過往的努力如同將歷史碎片拼成完整圖像,但她還想進一步將拼圖變成故事帶給世界——世界裡有許多比她對這段歷史更加無知無覺的讀者。

2011年,44歲的蘇佩提斯出版了她的第一本小說《灰影地帶》,將蘇俄時期,在史達林鐵腕下,立陶宛人民經歷的勞改苦難還原,使她贏得了「失落歷史尋訪者」的稱號。找回童年深埋的筆,這次她不但牢牢握住,並且耕耘不懈,至今寫出了五本歷史少年小說:

《灰影地帶/Between Shades of Gray》(2011,又譯《西伯利亞的眼淚》)

名不見經傳的新手,選擇冷僻歷史為題材,可想而知《灰影地帶》在找出版社時吃了多少次閉門羹;好不容易出版後,全球評論者和普通讀者卻一致擁抱了這本小說。全書分為三章:「妓女和小偷」,地圖與毒蛇,冰雪與灰燼。一方面忠於史實,幫助讀者對立陶宛百姓在西伯利亞勞改營的那段歷史有清晰認識,一方面藉著主人翁莉娜和身邊人物,寫出了靈魂深處冰與火的掙扎。《灰影地帶》成了從少年到老年讀者,翻開第一頁就放不下,闔上書後還久久忘不掉的現代經典,證明冷門題材一樣有機會變成熱門小說。

《灰影地帶》,尖端出版社

《海逝/Salt to the Sea》(暫時譯,2016)

提到重大海難,人們耳熟能詳的是鐵達尼號首航沉沒的慘劇;而二戰末期被蘇俄魚雷擊沉的德國難民船「古斯特洛夫號」(Wilhelm Gustloff),雖死亡人數超過九千(鐵達尼號的六倍),史上無出其右,知情者卻少了許多。當蘇佩提斯發現船難裡喪生的幾乎全是平民,並以孩童佔大多數,甚至她有位長輩原本也在古斯特洛夫號乘客名單上,因臨時改搭另一艘船僥倖存活時......蘇佩提斯決心要說這個故事。

《海逝》採用多重少男少女視角講述故事,包括《灰影地帶》主人翁莉娜的堂姐喬安娜。在逃難過程裡,喬安娜結識了波蘭農家女孩艾米麗,普魯士古畫修復師費洛,以及古斯特洛夫號上的德裔新兵阿弗瑞。四個年輕人國籍背景殊異,各自懷抱秘密,百計千方才登上古斯特洛夫號。沒有人能預料看來穩若金湯的巨舟,將成為九成船客的深海墳墓。這四個年輕人,有誰屬於不幸的絕大多數?幸運逃生者的餘生要背負多少亡魂重擔?

《胸衣與學士帽/Out of the Easy》(2013,又譯《逃跑的喬茜》)

寫作《灰影地帶》和《海逝》這兩部沉重歐陸歷史小說之間,蘇佩提斯需要讓她的筆與心歇息一會兒,嘗試不一樣的路數,成果是《胸衣與學士帽》。

上世紀50年代,美國南方紐奧良的法國區(French Quarter)龍蛇雜處。18歲少女喬西(父不詳,媽媽是妓女)在紅燈區和小書店間穿梭。她潔身自愛,攢下辛苦打工的每一分錢,憧憬能進入東北新英格蘭區的一流大學。諷刺的是喬西夢想最大的阻礙是母親!她虛榮拜金,對女兒索取的心機遠超真情,又因迷戀黑道男友捲入離奇謀殺案,把喬西也拖下水。《胸衣與學士帽》探討了嚴肅主題:畸零親子關係,萌芽女權主義,良知與親情的困難取捨。不過就像紐奧良的精彩爵士樂般,這本書是深入探索和輕鬆隨性的完美平衡:藉著活潑角色與幽默橋段避免了曲調過分沉鬱;撲朔迷離的謀殺案調查勾住情節環扣,不到終篇讀者不能確定喬西究竟是否能逃離宿命,突圍築夢。

《默泉/寂靜之泉》(暫譯,2019)

《默泉》探索了另一段隱匿的現代史。20世紀西班牙佛朗哥獨裁統治時期,政府與天主教會及醫療體系勾結,竊取異議者和異教者家庭的嬰兒(對父母佯稱嬰兒死亡),將孩子送到政府監管的孤兒院,再收取高額捐款,轉給國內外天主教「高尚家庭」收養——目的並不只是斂財,更是意圖讓這些反對者與異教徒逐漸「絕後」,達成宗教和政治清洗的目的。四十年間被暗地拐賣的嬰孩和兒童估計超過三十萬。令人匪夷所思的歷史黑暗面,在西班牙本土少被提起,出了國界,知情者更加有限。

The Fountains of Silence

《默泉》藉著來自馬德里異議者家庭、在希爾頓酒店做清潔工作的安娜,與酒店房客、美國德州石油大亨獨子丹尼相戀的浪漫情事,層層披露出佛朗哥高層一點不浪漫的惡行,以及老百姓錯綜複雜的共犯關係。寫作此書時蘇佩提斯遇到新難題,之前姐妹作《灰影》與《海逝》故事源起家族經歷,她是這些歷史遺產的繼承者,寫作時可以「從裡頭向外寫」(from the inside out);然而她是西班牙歷史、文化、語言的局外人,她得「從外頭寫進去」(from the outside in),因而設計了《默泉》男主角是個鍾情攝影的外來富二代。《默泉》以獨特方式證明,無論我們是特定歷史的局內人或局外人,只要願意付上時間和心力,都能更靠近過往。

《誰是告密者/I Must Betray You》(暫譯,2022)

羅馬尼亞政府在齊奧塞斯庫(Nicolae Ceaușescu)獨裁期間,對人民控制得滴水不漏,秘密員警橫行,威逼利誘百姓彼此監聽、偷窺、密報。與同時期其他獨裁者不同,齊奧塞斯庫避免與西方國家針鋒相對。他擅長對外營造虛偽開明的形象,用巧妙外交手段蒙蔽國際視聽,對內卻鐵腕掌控了老百姓生活的每一層面。

《誰是告密者》描述了1989年,共產政權在東歐連環崩潰前夕,17歲少年克裡斯的掙扎:他要做眼線監視美國駐羅馬尼亞大使館(秘密員警頭目答應他,如果拿到有價值的情報,將獎賞他能緩解癌症末期爺爺病況的藥品),還是忠實於爺爺一生堅持的榮譽和良知?換句話說,如果出賣自己的靈魂能延長摯愛爺爺的壽命,他是否應該橫起心在密告同意書上簽名?

蘇佩提斯善於從被遺忘的歷史,蒙灰的舊檔案、報紙、信件,口述歷史中,也可以說是從昨日褪色記憶中挖掘寶藏。她將零落的史實線索,編織成一個完整動人的故事,並且吹一口氣讓它活了。究竟蘇佩提斯如何向少年讀者輕盈舉起歷史重擔,如何讓塵封故事還魂?

1. 短章串成長篇

蘇佩提斯絕大部分作品的篇章都傾向短小,注意力有限的讀者讀起來也不費勁。舉例來說,《海逝》在四個角色視角之間交錯,每一章只有一到四頁。最近兩部小說《默泉》和《誰是告密者》不僅保持著她一貫篇章簡短的特色,並且交叉放入歷史文獻摘錄和圖片。如何讓這些簡短章節不流於散亂,反倒發展成人物越來越具體,情節越來越完整的緊密敘事?這就展現了蘇佩提斯的敘事魅力與寫作功力。

2. 文字如歌行板

或許與她專職寫作前與音樂家共事20多年有關聯?蘇佩提斯常從流行曲調的歌詞得著啟發——每一首歌其實也是一個故事。蘇佩提斯的文字有一種內在韻律感,故事進行得彷彿流動河水,有時緩慢,有時急切,有時開闊,有時蜿蜒,但從不停滯呆板。

3. 重墨點到為止

如何在小說中忠實呈現歷史的沉重,恐怖又不至於讓少年讀者心情跌到谷底?她的做法是不避諱,也不沉溺。蘇佩提斯說《灰影地帶》的初稿極灰暗,但在反覆修改中,她嘗試在晦影裡面帶入一絲亮光:火車裡,初生嬰孩在年輕母親懷裡死去,母親還被迫將屍體從前進不停的火車裡拋出——這樣慘絕人寰的遭遇,因同車難友對她的溫柔,輕輕撫慰了讀者的痛楚。

又如《默泉》中的鬥牛士弗格在初次競技前夕,為保護摯友寧遭槍殺,藉由對情境的優美描述,和弗格死去後摯友的真情告解,提升了悲劇境界:

親愛的神父,我承認我很困惑。弗格沒了。被子彈帶走了。我應該感到內疚和恐懼。但不知何故,我覺得我和他的連結比過往任何時候都更緊密,我也更因他驕傲。弗格從不妥協。他從不為自己的出身道歉。艱難過往對他來說不是重擔,而是鼓勵。

胸衣與學士帽》,尖端出版社

4. 精彩開頭勾住讀者

在故事篇章起頭,蘇佩提斯常有讓人讚歎的短句。比如《海逝》頭四章各角色的開場白:

喬安娜:「內疚是一個獵手。我的良心嘲笑我,像任性的孩子一樣不停找我麻煩。它低聲說,都是你的錯。」

費洛:「命運是一個獵手。」

艾米麗:「羞辱是一個獵手。」

阿弗瑞:「恐懼是一個獵手。」

讀者的好奇心立刻被勾起,這些角色經歷了什麼,讓他們會被不同面貌的內心猛獸追獵?

5. 讓讀者入戲的多元角色

蘇佩提斯不僅塑造突出的主人翁、犀利的開場白,也擅於將背景、個性、世界觀截然不同的角色放在一起,增添戲劇性和張力。《胸衣與學士帽》的主角喬西說:「我們彼此牽在一起——妓院老闆、英語教授、啞巴廚師、出租車司機,還有我(我拎著一桶五彩花紙般的謊言,把它們一路撒出去)。」《海逝》中喬安娜也有感而發:「看看我們這一群!一個情竇初開的懷孕少女,一個好心腸鞋匠,一個孤兒,一個盲女,一個霸佔最多空間卻抱怨每個人都擋路的大塊頭,加上我這個孤伶伶的女孩,我思念家人,祈求第二次機會。」

小結

在青少年文學界,專注於塵封歷史隙縫人群的小說家少之又少,為什麼蘇佩提斯對冷門題材樂此不疲?我想主因是她帶著深刻的信念與使命感研究和寫作。揭露真相的同時無疑也會面對人心黑暗、人性軟弱,作者可以如同法國現代詩先驅波特萊爾的《惡之華》(又譯《惡之花》),或日本奇才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那樣,盡寫罪心幽暗與人性的虛無荒誕;而蘇佩提斯經驗的擺盪,就像她筆下的莉娜在《灰影地帶》裡的擺盪:「我仿彿在鐘擺上晃盪。當我即將盪落這一端絕望的深淵時,另一端的微小善言善行又將我盪回。」

當獨裁者走到盡頭,這些擺盪後的倖存者,以及他們的後代,又要選擇以什麼態度面對錐心過往?各方相爭的實體戰在史冊上畫下句點,並不表示人民心靈的戰爭也畫下句點。蘇佩提斯在《灰影地帶》卷後語中說:「有些戰爭的重點是投彈轟炸。對巴爾幹半島小國百姓來說,這一場戰爭的重點是持守信念......他們選擇以盼望超越仇恨,向世界證明即便經歷最黑的夜,仍然有光。他們教導我們愛是最有力量的軍兵。無論是愛朋友,愛家國,愛神,甚至愛敵人——愛揭露了人們精神的真正奇妙本質。」

蘇佩提斯的創作使命感,還包括將自己的歷史小說視為「起點」,鼓勵讀者繼續探索真相:「什麼決定了我們如何記取歷史?決定哪些元素得以保存並深潛到集體意識中?如果歷史小說引起你的興趣,請尋索仍存的史實、回憶錄和個人證詞。這些是歷史小說所倚靠的肩膀。當倖存者逝去,我們決不能讓真相隨著他們一起消失。請給他們一個聲音。」

如今蘇佩提斯不再是多年前那個因為怯懼放下筆的孩子了。

有人面對滿布塵埃的舊檔案搖頭走過,她願意細細拂拭灰塵;有人忽略老一輩沉默後頭的沉重,她願意耐心等他們開口;有人寧願將痛苦與真相一起埋葬,她溫柔但堅持地挖掘。

誰能讓枯骨復生,在沙漠裡跳舞?

誰能讓深藏冰冷海底的亡魂交出故事?

誰能在黑暗深淵邊緣,冒著自己跌落的風險,守護一盞燈?

別忘了,蘇佩提斯說的不是自己的故事。她的敘事不是憑空想像,她的作品基礎,是那些在沙漠裡跳舞的枯骨,在深海底靜默等候的亡魂,是在黑暗深淵,經驗了他人和自己的軟弱、背叛,回過頭來選擇剩下的日子要仰望上主恩典燈油的倖存者。

換句話說,如果歷史夾縫裡沒有那些默默無聞的平凡百姓,堅持在黑暗軍隊前舉起愛的旗幟,即便天地間似乎無人看見,即便咽下最後一口氣時援兵也沒有出現......幾十年後就沒有蘇佩提斯的這些小說。她的文字如重新升起的旗,紀念那些被人們遺忘的靈魂;她的故事如歌,在讀者心裡一遍遍吟唱奪不去的新生。

-END-

作者簡介

黃瑞怡

台灣大學圖書館學學士,美國俄亥俄州大學語文教育博士,專攻兒童青少年文學。多年在南加公私立中小學任職,現任聯合基督教學校國際學生部主任。台灣《校園雜誌》「尷尬少年遊」、「惡水築書橋」專欄作者。曾參與遠東廣播公司童話系列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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