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克拉契是美國青少年文學作家,其作品尤其強調關係,並在作品中呈現了現實生活裡不一定能達標的「療癒願景」。讓我們一起來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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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美國經歷了一次無疑將載入史冊的兩極分立總統大選。共和民主紅藍兩黨對立嚴重可從多方面分析,其中一點是鄉村普遍偏紅,都會城市偏藍。美國地大物博,人種複雜,處理得好是豐富多元,處理不好就裂痕處處。都會和鄉村兩地之間,是雞同鴨講,還是夏蟲不可語冰?無疑,小鎮風情是都會人需要了解的風情,但如果聚焦村鎮,會發現這裡不見得是幅和諧一統的圖畫;即使地處偏遠,人煙稀少,鎮上居民依然會有爭執纏鬥,依然可能彼此傷害。
克里斯·克拉契(Chris Crutcher,1946-)算得上是美國青少年文學界的常青樹,從1983年發表第一本小說《跑出線(暫譯)/Running Loose》至今,雖然產量不算豐碩,但筆耕不輟,陸續出版了11本青少年小說,兩部短篇小說合集,還有一本幽默自傳。他的作品得過許多獎項,包括2000年美國圖書館學會的愛德華獎——這是表彰對青少年文學有不可磨滅貢獻的至高獎項。克拉契幾乎每部作品都被不同地區、學區或父母挑戰過,他因此也成了北美文學圈言論自由的旗手。
Running Loose
其實克拉契沒有文學專業背景,沒有受過一丁點寫作訓練。他在愛達荷農牧州小鎮度過青少年時期。坐落於洛幾山脈的卡斯卡鎮人口不到一千,居民以伐木畜牧為生,要到最近的電影院也得在山路上顛簸兩個小時。在山村土生土長的克拉契,對小鎮生活點滴的體會,絕對是原汁原味。大學畢業後,他在加州灣區當過非傳統學校特教老師和校長,之後多年在華盛頓州斯波坎市工作,正業是心理諮商師和兒童保護部門主管。從學生時代開始,克拉契就是長跑和游泳健將,至今華髮蓋頭還常常跑馬拉松。他的愛心不僅體現在幫助弱勢兒童青少年,大街小巷也經常能見到他營救流浪貓的身影。
克拉契絕大多數小說的場景就像他自己青少年時的成長環境:美國西北區小鎮,人口數百一千,白人占絕大多數。鎮上不缺封閉狹隘,甚至有強烈種族歧視的大人,當然也有於掙扎困惑中認真找出路的少年。鎮裡幾乎每個人都互相認識,學校裡學生從小學到高中都同窗,但不表示人們都能深入對話,甚至不表示同屋簷下的父母和孩子親密無間。
克拉契小說聚焦
《莎拉,我為你保重(暫譯)/Staying Fat for Sarah Byrnes (1993)》
臉上有嚴重燒傷疤痕、心直口快的莎拉,與胖墩墩、慢條斯理的艾瑞克,兩人個性天南地北,但因初中時同遭霸凌,又合力智取惡霸,結下了深厚友情。高中12年級時,莎拉突然被送進精神醫院,並且失去語言能力,對外界一切刺激都沒反應。已脫胎換骨進入游泳校隊的艾瑞克,發誓無論如何要發掘莎拉異常改變後面的真相。只是艾瑞克沒想到,真相盤根錯節,埋在多年不見天日的土裡,見光時帶著極大的威脅性。莎拉和他的友誼,值得他付出多大代價?如果對莎拉保密的請求忠實,將導致眼睜睜看著她被黑暗吞吃,他又要怎麼選擇?
《鯨語(暫譯)/Whale Talk (2001)》
運動掛帥,足球隊員向來是特權階級的柯特高中,破天荒成立了游泳隊——這是好消息,也是壞消息:壞消息是柯特高中沒有游泳池,好消息是全校師生笑嘻嘻等著看熱鬧。帶頭成立游泳隊的混血兒塔吉是運動奇才,但因看不慣學校從上到下對明星球員的盲目崇拜,還有若隱若現的種族歧視,多年拒絕加入任何制式運動隊伍。他破例帶領泳隊的表面原因是敬愛的老師請他出馬,深層動力是他想召集一群在校內遭排擠忽略的同儕,完成不可能的任務,將那些瞧不起他們的老師同學狠狠嘲弄一番。雖然隊友一個比一個怪咖(身障、智障、過重、情緒障礙),但塔吉決心要讓全隊都披上柯特高中最高身份地位的象徵——那件黃金般寶貴的校隊首字母夾克。
訓練和比賽過程中,汗水、淚水和泳池裡漂白粉味濃厚的池水混在一塊,同時逐漸模糊不清的是人與人之間那些偏見、隔閡、歧視的藩籬——塔吉沒想到他會和這群隊友交心坦白,也沒想到他們潛力如此驚人。只是終極獎項跟著意料不到的高昂代價,還有如何真正面對敵人——那些他認為與他毫無交集之人——的功課。
《最後期限/Deadline (2007)》
剛剛滿18歲的本,個頭矮小,志氣高大,深信憑自己的絕頂聰明,足以對高中最後一年作出精彩規劃,並預備大學,翱翔遠方。然而人生卻拋來一個超級變化球:長跑校隊例行年度體檢,檢測出他得了罕見癌症,即使積極治療,一年存活率也趨零。
本的超級腦袋高速運轉,決定除了醫生和自己,不需要有人知道這個消息。他拒絕接受治療——既然來日無多,何必活在家人的眼淚、同學同情的目光,還有療程副作用的捆綁裡呢?本決定把日子過得像煙火一樣輝煌燦爛:放棄長跑隊,加入弟弟已經是四分衛的美式足球隊;和心胸狹窄的政治課老師對著幹;還有,還有,絕對要讓暗戀多年的女神達拉斯注意到自己......
《最後期限》,上海文藝出版社
本這些螳臂當車的努力讓讀者心疼,他的黑色幽默讓讀者捧腹,不知不覺我們成了他的啦啦隊,暗暗祈禱死神馬車能否繞道而行?只是當本一邊拚命把一天當三天過,卻一邊發現,對全世界,尤其是親密的家人朋友隱瞞生命真相,有可能變成比身體裡那個死亡炸彈更沉重的負擔......
從這幾本小說可以看見貫穿克拉契作品的特色,他的深層動機不是寫出藝術價值高超的經典,而是以故事來呈現少年的掙扎、傷痛和救贖——他的終極追求是書寫並激發人的成長變化,不是為自己加冕文學桂冠。作為心理諮商師,他天天感到時間無情追逼;作為兒童保護專員,他也有不少保護不到底的個案。工作餘暇提筆寫小說,他容許自己「要寫多久就寫多久,一本小說通常是好幾年的功夫」。借著書寫,他重新檢視自己每天接觸的問題個案,想像另一種可能。
和其他著名青少年小說家相較,克拉契的技法不見得是最高超的。其作品故事背景大同小異,敘事有時失於散漫,角色設定在不同作品裡常有重複。但是他的小說一直有大量忠實讀者,對某些讀者甚至有排山倒海般的生命影響力!主因之一在於,人物非常鮮活,個個都讓你有從紙上跳出來跟你握手,就在你旁邊說話的感覺。就像一個讀者回應的,克拉契的作品讓他「感到釋放,從真相來的釋放;也讓他得著平安,從真相來的平安。克拉契勇敢面對和述說角色外在和內裡的真實景況,即使誠實有可能帶出更多沒有辦法輕易解答的問題。」
在小鎮迷人但也讓人苦惱的背景下,克拉契小說特彆強調關係。主人翁得學習如何與家人、朋友、異性和自己建立健康的關係。而書中重要配角,又往往是長期負面甚至凌虐關係的受害者;比如《莎拉,我為你保重》裡的莎拉,《鯨語》裡塔吉的隊友等等。在關係建立和修復的過程裡,克拉契呈現出在現實生活裡不一定能達標的「療癒願景」。療癒通常經由下面幾個渠道:
1. 不完美的生命教練
克拉契幾乎每本小說裡都有一個讓人難忘的生命教練。他們通常是運動員主角的球隊教練兼老師(小鎮教職員一個人都得戴好幾頂帽子)。在訓練過程裡,他們把隊員的體能、技巧、團隊精神磨礪到極致;在課堂上,帶進關於哲學、宗教和社會議題的嚴肅討論。他們願意傾聽孩子的心事,善於發問(不一定給答案),並且必要時一定採取行動。在你我以為這些「生命教練」似乎無所不能時,克拉契適時呈現了他們的不完美和瘡疤。不完全的成人,只要有心並且付出,就可能全方位地關照少年。
故事裡支撐孩子成長的成人並不僅僅是教練,有時是父母親,有時是打工地方的僱主或年長同事,甚至有時是主角仰慕通信的名人。克拉契從各種角度提醒我們,成長不是一個人孤獨完成的事,即使稚齡不再,青少年依然需要(甚至更加需要)「一整村」的成人來扶助。
2. 不放棄的堅韌少年
克拉契筆下的角色,經常處在連環挑戰裡,彷彿是人為風暴加上火災,再加上地震——以致於有些人批評他的作品太誇張,塞進了太多議題(對此克拉契的回應是,相較於他平日面對的真實個案,他下筆已經盡量收斂)。
這些處在風裡雨裡的少年樹苗,即使被打掉了枝幹樹葉,鼻青臉腫,還能光禿禿地站著,還能自娛娛人。不僅因為運動員嚴格訓練的紀律,更是他們裡面越激發越泉湧而出的韌性和毅力。小說裡經常描述越野長跑、游泳這些體育項目或許不是巧合。
在堅持到底的過程裡,少年學會了正視並珍視自己的過去與現在,更要緊的是學習與他人建立有意義的連結。莎拉在《莎拉,我為你保重》故事的末了拒絕了顏面重建手術,不也象徵著她終於能完全接納自己?
3. 不逃避敏感話題
少年小說如果引發爭議甚至下架,通常是因為書裡描述現實生活裡的某些問題過於尖銳真實。大人往往想捂住孩子的眼睛,同時自己也把眼睛閉上。
但是對於確實活在問題裡面的人,當大部分人都不願意好好看他們時,他們又會是什麼感受?《莎拉,我為你保重》裡的莎拉,因為三歲時的一場意外,面部留下讓人不敢直視的燒傷疤痕。當她十七歲入院後,同窗之一反省: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有好好端詳過莎拉,開始或許是因為害怕,後來習以為常,以致於莎拉漸漸成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存在。「如果我連看她的勇氣都沒有,還談什麼關懷和愛?」
Whale Talk
轉頭不看,會不會是一種最殘酷的對待?當我們連小說裡描繪的苦難掙扎都無法吞咽,我們能在生活裡拉拔那些在苦難裡載浮載沉的同伴嗎?
作為堅信故事能作為療癒過程的作家,克拉契不想製造一個個輕薄短小的「創口貼」,暫時貼住傷痕,他也不以提供心靈雞湯為滿足。他努力以無畏亦無偽的眼光,以如紀實片般的鏡頭,呈現活生生甚至血淋淋的生活真相,敘述少年在各種關係困境,甚至虐待情境裡找出路的過程。不躲閃痛楚和眼淚,也不放棄捕捉幽默和盼望。」
誰是療癒者?
作為咨商師的克拉契看過數不勝數的傷痛,作為作者的他以故事編織療癒的願景。這個願景裡面,沒有從高天來到世界的救世主,有的是那些以痛楚和傷痕相連結,又願意為他人付出代價的平凡人。
在《莎拉,我為你保重》裡,敘事者艾瑞克、英語老師,甚至老師的丈夫,為了拯救莎拉脫離自掘坑洞,還有凌虐者變態的追獵,切實付出心力,甚至豁出了自身安危和名譽。在《鯨語》中,隊長塔吉是顯而易見的英雄;但其實深一層看,支撐全隊的是隊友間的忠誠友誼與信任,是教練們為了給弱勢族群做夢的可能,付出的創意、精力和時間,還有塔吉那為自己多年前的無心之失,日夜以贖罪之心付出的繼父。而在《最後期限》裡,身患絕症卻拒絕治療的本,曾經以為對所愛的人隱瞞現實,是他能給予的最好禮物;直到他發現即便出於善意,謊言會成為自我和他人關係的牢籠,而真實地面對生與死的勇氣會帶出自由。
愛自己和愛人,是克拉契故事裡的角色一頁一頁學習的功課。故事裡的少年,學習接納自己與他人,凝視「人性裡的邪惡和輝光」,看清人性織錦裡污穢和純良的線頭怎麼聯繫。人與人間有意義的連結絕對是重要關鍵。那些放棄自己的人,那些持續對他人作出無從想像惡行的人,往往是那些無法和他人有健康連結的人。
不禁想問,如果克拉契和他筆下角色,能真正接觸到那位他覺得難以觸摸,也似乎不怎麼在乎世人的上帝;如果他能經驗,耶穌不只是「神子」,也是「人子」,他的故事會有什麼前所未有的轉變?甚至他的療癒願景,是否將有從故事回到生活現實的嶄新可能?
(本文選自《尷尬少年遊》一書,橄欖華宣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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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黃瑞怡
台灣大學圖書館學學士,美國俄亥俄州大學語文教育博士,專攻兒童青少年文學。多年在南加公私立中小學任職,現任聯合基督教學校國際學生部主任。台灣《校園雜誌》「尷尬少年遊」「惡水築書橋」專欄作者。曾參與遠東廣播公司童話系列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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