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驚喜--評凱特.蕭邦的短篇小說《一小時的故事》(譙進)
2019/06/08 2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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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學藝術領域,「生不逢時」的例子很多,這些作者的洞察與思想,過早地超越了他們所處的時代,經由文字表達出來,往往得到兩種結局,不是太過驚世駭俗而被束之高閣,就是石沉大海無人問津。其中幸運的,時過境遷之後被人想起,從灰塵與蜘蛛網中拯救出來,翻身成為某個領域,開疆擴土的先驅。
凱特·蕭邦(Kate Chopin)就是這樣一位作家。
生活在十九世紀末,民風保守的美國南方,她的作品大膽揭示女性內心的隱秘世界,常與當時的社會倫理發生衝突。她總共發表過兩部長篇小說以及多部短篇小說,雖然在當時只被看為是南方本土作家,並因前衛的女性意識而遭到抨擊,但在去世幾十年後,被重新發現,評價為女性主義文學的先鋒人物。
《一小時的故事》是她短篇小說的代表作之一。
顧名思義,這是個發生在一小時之內的故事。在故事的開始,心髒有毛病的露易絲·瑪拉德得到她丈夫死於一場鐵路事故的消息,在最初悲傷痛哭之後,她將自己獨自關在房間內。坐在窗前的沙發上,望著窗外的景致,露易絲內心發生了一場巨大的變化。丈夫的死雖然是件不幸的事,但她卻意識到自己從此擺脫婚姻的束縛,徹底自由。
在短暫地試圖壓制這樣的想法之後,她徹底地擁抱了這突如其來的解放,心情從憂傷轉為喜悅。在滿懷對未來生活的憧憬中,她走出房間,卻看到正開門而入的丈夫。原來他根本就沒有在那趟列車上。露易絲脆弱的心臟無法承受這樣的變化,猝死當場,醫生診斷為驚喜引起的心髒病發作。
對於今天的讀者來說,作品中清晰的女性主義情懷並不新鮮,但對於「女權」二字還完全陌生的當時代讀者來說,故事無疑是傳遞概念的最好形式。作者用緊湊的結構,精細的描寫,與張力十足的情節,讓讀者與女主角共同經歷,這自我意識覺醒的「一小時」。
小說題目已經暗示,在文章篇幅與時間跨度上都不會太長,所以作者並未給出任何故事的背景,而是立即進入情節,結尾處戛然而止,毫不拖泥帶水。每個段落通常只有兩三句話,簡單幹練。這與故事悲劇性的情節形成一種刻意的衝突。
當時,婦女仍然被看作是男人的附屬品,喪夫的女人應該六神無主。明快的節奏顯然是作者對女性優柔寡斷的刻板印像所做出的反叛。失去男人的依靠不但沒有摧毀女主角,反而加速了她的獨立。或許,作者也想加速整個社會的變革,「一小時」的急迫正是她內心的寫實。
結構上的簡明,絲毫沒有讓故事讀起來單薄。作者在細節的描寫上精準,而且注入豐富的內涵,沒有浪費任何字句。
在一開始就點出馬拉德太太心臟有毛病,為意想不到的結局埋下合理的伏筆,「心臟病」不只是描述她身體的缺陷,也暗示了在夫妻二人恩愛外表下,露易絲壓抑自我所經受的內心煎熬。
在自我覺醒的過程中,「心跳加快」並沒有給她帶來任何不適,反倒是讓「身上每一寸都暖了起來」,看來她的心臟並不脆弱。而最後當她丈夫再次出現,「驚喜」引發的心臟病才給她致命的打擊。「驚喜」不過是善意的誤會,突然獲得的自由瞬間又被剝奪,殺死她的是強烈的失望,婚姻的束縛才是心中的病根。
在對人物的刻畫上,文字也體現出同樣的特點。在聽到丈夫過世消息後,露易絲沒有像其他女人一樣,變得「呆如木雞」,而是放聲痛哭,在姐姐與丈夫的朋友面前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與她姐姐「吞吞吐吐,半遮半掩」形成鮮明對比。在渲泄過後,又堅持獨自回房,拒絕陪伴。雖然除了這「一小時」,讀者對露易絲一無所知,但通過細節,作者勾畫出一位與「別的女人」截然不同,特立獨行的女性形像,讓後來的覺醒顯得合情合理。
故事中段,露易絲獨處一室,心理變化的過程是整個故事的重點。在進入主角內心世界之前,作者巧妙地運用場景描寫來進行過度。
在「敞開的窗戶」外,枝頭上搖曳著春芽,屋檐下聚集成群的麻雀,空氣中有雨水清新的味道,小販的叫賣聲,依稀可辨的歌聲,天上是藍天白雲。沒有任何細節與「死亡”的情節相合,倒是像在描述一個令人愉悅的,春日郊游的場景。作者再次用刻意的反差,為主角的轉變烘托氣氛,預示即將到來的新生。窗戶外的景像展現了自由後的美好未來,「從天空中彌漫過來”,點燃露易絲心中的躁動。
但是,「窗外」並非某個存在於主角以外的現實,作者通過描寫場景,實際上揭露了主角真實的內心,那扇窗戶是敞開在主角的心上,讓讀者能夠一窺她內心世界。
這一點從主角體驗那「正在臨近她」的自由的過程上可以看出。首先,她變得像一個「哭著睡著的孩子」,開始回歸其純真的本性。接下來,她的「思維停頓」,任由那讓她不安的感覺,在「聲音、色彩和味道」中向她襲來。最後,她的意志像雙手一樣白皙無力,剩下唯一的防線也潰敗了。當她的情感、思想、意志都「放棄抵抗」之後,真實的本我從唇間流出 - 「自由」。這是她在卸下所有武裝後,內心最原始的渴望。她張開雙臂擁抱了未來自由的美景,也擁抱了那個從壓抑中被釋放的自我。
接下來的幾段內心獨白,無異於一個女性覺醒後的獨立宣言,句句擲地有聲。她不再是別人的附庸,而「只需為自己活著」。不論男女,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別人,「都不亞於犯罪」。雖然丈夫對他很好,而她也愛他,但與「擁有自我意志」相比,愛情變得沒有意義。
對於姐姐在門外的哀求,她的回答堅定而自信,「走開,我不會讓自己生病的。」實際上她感覺自己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充滿活力,「敞開的窗戶」 ——自由的願景,給予她生命的瓊漿,曾經讓她不寒而慄的未來,在眼前變得無比鮮活。
正當「勝利女神」走出房間,卻被迎面而來的現實撞得粉碎。這是整個故事情節安排中最巧妙,最意外的地方。初讀,也許讓人覺得荒誕可笑,無法接受,但細看之下,這不但是合理的結局,也是在作者設計中唯一的結局。
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作者表達的思想無疑是挑戰讀者神經的,現實並不能容忍這樣一位擁有獨立「自我意志」的女性存在。在密室中的覺醒,也許是激動人心的,一旦轉向現實生活,卻必須面對道德的圍剿,注定命不久矣。忽然自由帶來的驚喜,但卻是致命的驚喜(of joy that kills)。
丈夫的出現,代表著舊式婚姻的復活,或者說它從來就不曾「死亡」,那只是一場短暫的誤會。只要束縛關係依然存在,獨立的自我意志就不可能存在,在作者看來它們是無法兼容的水與火,兩者碰撞之下,必然有一方會消失,露易絲的死是歷史環境中的必然,是作者對於無法達成理想的一種悼念,也是她對強大現實的控訴。
在女性主義萌芽期,凱特·蕭邦能夠寫出這樣如暗夜驚雷般的小說,的確配得上「先鋒」的頭銜。就算從那時到如今,女權運動已經走過一個世紀,她所提出的深層問題依然不同程度地存在,故事依然有其現實意義。
故事裡揭露出婚姻關係中,雙方將個人意志強加與對方的傾向,在現今並不少見。不管男女,總是希望將對方塑造成自己理想中的模樣,而不是在愛中彼此成全。作者說的一點都不錯,的確這就是犯罪,是人的罪性使然。就像《聖經》所啟示的,墮落之後,夏娃與丈夫的關係變成戀慕與管轄(創世紀3:16),而控制與抗爭從此成為男女關係的基調,小說讓人直面這個矛盾。
在對婦女自我價值的實現上,故事對當時代倫理的批判也是中肯的。女性的價值不是依附與男人,她的價值在她的自我裡面,在神最初造她的時候,放在她裡面尊貴的,神的形像中。傳統對於女性價值的定義實際上將神的創造打了折扣,這就是對於女性的不公義。
女權運動積極推動變革,讓女性不管在自我意識還是社會權利上都有了不可忽視的進步。
但是,人類關係的基本掙扎,並不能隨著社會倫理道德的變化而消失。女權運動的訴求,不在於解決更深層的矛盾,只為得到看來更可貴的「自由」,最後爭取到的只是拒絕被控制的權利,卻無扭轉人性的能力。獲得自由的女性要如何定義自我價值,在女性主義內部看法各異,莫衷一是。
而且,擁有說「不」的權利有其負面後果,比如,傳統的家庭基礎變得越來越脆弱。這是故事中,女主角認為婚姻關係與個人自由無法共存的矛盾,在現實社會中的具體表現。
但是拒絕人性中對關係的需要,完全「為自己而活」是否就是女性真正想要的自由?現實的回答要比露易絲從「敞開的窗戶」中憧憬的圖畫要復雜得多。
凱特·蕭邦在創作這篇小說的時候,已經是一位沒有愛情束縛的寡婦,照理應該比故事中的主角幸運許多。但在生活中她自己卻與有婦之夫陷入婚外情,看來就算可以「為自己而活」,人還是無法簡單地與愛情一刀兩斷,壓制自己在情感關系上的欲求反而產生出畸形的愛戀。
再堅定的女權主義者,面對這個「愛與自由的悖論」還是會妥協,很少有人會真的因為要完全「自由」而選擇完全孤獨。
完整的自由應該包括情感的自由,自由地去愛,而不是將愛屏蔽在自由之外,這樣的「自由」是不現實的。
愛的本質是向外,而非自我的,它必然有所付出,有所犧牲,要求自我約束。這樣的自我約束,並非不自由,人可以自由地愛,甘願付出與犧牲其實也是自由的表現。
就像《聖經》中的聖子耶穌,貴為神子,擁有絕對的自由,卻為愛的緣故自由地選擇降卑,甚至自願付出生命為代價。沒有人會說耶穌這樣的生命是沒有價值的,他自我價值的終極實現正是被捆綁在十字架上,為愛獻祭,貴重無比。
如果說露易絲幻想的自由,是致命的驚喜,那耶穌向世人展示的自由,則是一種能夠賦予生命的喜悅。
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自由。
作者簡介:譙進,重慶人,96年赴美留學,01年信主受洗。現與妻子及倆個女兒居住於南加州,資深電子工程師,在教會參與教導事工多年。經營臉書專頁、部落格和微信平台,紙頁媒體發表於《基督教論壇報》、《世界副刊》、《阡陌》雜誌等。曾與創文莫非老師、馬睿欣老師合著《網蟲落網有出路》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