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要上大學了。大致是高雄的學校。她對於台北沒有特殊的嚮往，應該說台北並非她夢幻的都城。不像四十年前的我，台北簡直乘載了我關於未來的夢想。

羅大佑寫《鹿港小鎮》說，台北不是我的家。林強寫《向前行》說，我們要去台北打拼。這是那一代中南部學子的想法。儘管台北擁擠，吵鬧，空氣不好。但是台北意味著離家，獨立與新潮。當同學還在家鄉遊蕩時，我們北漂。是的，北漂是後來的名詞。英文怎說呢？roaming.是青年族群的遷徙，說是求學，倒不如說是追求未來的可能。正如很多人繼續飄往美洲新大陸一樣。我們並非厭倦故土，只是想追求新生。希望與不同的人相識，希望人生有不一樣的足跡。

當年的台北，其實也老了。她不再吸引年輕人了，或許是高房價，或許是城市本身的頹唐老態，它未必能夠獨自閃耀。網路世代不需要親臨聖地，網上漫遊可以替代實質的造訪。真需要去台北，高鐵讓人一日可以往返。城鄉差距在縮小。真要找到差異，也許該去的是別的國家，遠方的城市。

我第一次上台北，1989年10月8日。自己一個人，拎著包包搭野雞車。半夜二點出發，早上七點抵達。我還記得第一次抵達母校輔大，並未特別有感覺。當年的新莊並不繁華，泰山鄉還是很鄉下。輔大周邊一堆小吃，其實和屏東差不了多少。但是，北部人的生活步調不同，離開校園那叫一個吵雜。公車排著煙，機車到處停放。但是，台北的女生真的比較時髦，漂亮。台北的人文，有那麼一點好。我喜歡去光華商場，公館或是重慶南路逛書店。我喜歡去台北的夜市流連。我常去故宮，偶爾去陽明山找同學。淡水是幽然的小鎮，沒有捷運的時代，淡水有的是溫柔的愛情。從淡水往北，騎著機車去基隆，沿途的海景比畫的還美。城市的南邊多是山道，蜿蜒的路徑如今很遙遠。

我喜歡在師大附近，人文的氣息就在巷弄之間。當時沒有美式連鎖咖啡，但有許多個人的小店，那香氣沿著風的身影四處流淌。如今沿著記憶的通道，湧向我的靈覺。當年的樹木並不孤單，城市裡它們互相搭訕，構築了一片片樹蔭。它們彼此交換著呼吸，正如我們交換著目光。我在其間漫遊，平凡的午後，幽然一個人。

可是，那個台北只存在於我的回憶中。我的回憶又像一個美化的濾鏡，幫我除去那些汙穢，並開啟了美顏模式，讓台北在我的印象中，斑駁間添加了些色彩。

我是情感化的人，總是理性或荒謬間塗上自己喜歡的油漆。這讓事物看起來屬於我，不屬於別人。我用感官與記憶佔有了過去。文人啊，就是對於過去有著獨家的詮釋權。對於未來，有不可褻瀆的講述權。神話，神話是民族的言語，人們在言語中開天闢地，創造了自己的起源。人們虛構自己的意義，創造了我們的歷史與哲學，神話曾經是頂級的，如今他如幽壑的潛龍，遊蕩在意識的深海。

古希臘人的神，其實是藝術，是均衡，是美學，是城邦。他們的眾神，來自詩人荷馬的筆下。因為詩人把民族意識伏藏中的神靈搬出來，彷彿天外降臨的火種，人有了自己認知的天與地與萬事萬物。神話變成了後代的集體記憶，透過回憶讓他鏤刻入骨髓之中，寫入意識的基因密碼。

說遠了。台北是變化中的都市巨靈，他有生命。如今他老矣。台灣也是，一個海外孤懸的島嶼，一個流浪世界的孤兒，遺世獨立的時間不多，宿命是橫遭多方的潑糞。我們沒有藝術的回憶，只有政治的塗抹。我們的心靈被強姦，所謂的都市即是心靈殖民的產物。

台北與台灣，是遠方政權政治意淫的對象。它們猥瑣且垂涎的醜態，說明了它們的品質。我不慕古國的衣冠，厭倦了滿城的文化符號與圖騰。

我回憶中的台北，是大街小巷的風動花開，是市井間的童子，是老人的身影。我知道那是我的夢幻泡影。無法停格的思緒，就讓他奔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