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6-05作者 洪素珍
每到六月,我就會想起日本文學家太宰治。他的生命曾麗如夏花,卻努力求死,這樣的結果,不知是他遺憾?還是世界遺憾? 太宰治是二次戰後日本「無賴派」(ぶらいは)文學旗手,他透過半自傳性小說《人間失格》裡大庭葉藏的口,沮喪地說:「我過的是一種充滿恥辱的生活,對於生活,我沒什麼目標。」點出恥辱感對人的存在戕害至深、難以承受,至於頂點,難逃自我毀滅。太宰治一生行在恥辱壟罩的死蔭幽谷,自殺四次……然後他就死了。 「無賴」源自漢文「百無聊賴」,意為「無所依恃」,又申義隱涵為無聊,甚至是無可奈何,消極、悲觀的意味十足。「無賴」也指品性不良、放蕩撒野之輩,重者「獷悍無賴,犯法當死」;輕的雖以愛憐,「最喜小兒無賴」,卻也是憐其少不更事。而成人無賴,似乎「當死」之外,別無他途。
太宰治1946年在一封抱怨當時日本文學界機會主義盛行的私函中說:「我是無賴派,所以我反對這種風氣……」,開創無賴派之說的先河。他引申其追求自由的理想表示,無賴派是反抗精神,或可稱以破壞思想,它與壓迫與束縛同時發生,具鬥爭性質。不過在面對自由生命難以實現、以至於絕望的現實時,他又不禁自嘲:「我是無賴派。我反抗束縛。嘲笑得意一時的人。所以我總也無法出人頭地。」
無法面對墮落的人性
以世俗眼光觀之,太宰治實為「人生勝利組」。他出身名門,文采飛揚,家財萬貫,風流英俊,極受女子歡迎。其父為青森縣津輕地區首屈一指的大地主,經營銀行與鐵路,因鉅額納稅而成為貴族院國會議員。太宰治崇拜芥川龍之介,年輕時即投身文學創作,對人生存於集體當中,無法獲得心靈自由,感到極度苦惱。他參加左翼運動,有意識地反抗社會,但又對自己資產階級的身分愧疚且不安,曾因此服藥自殺不成。他一輩子和女人牽扯不清,雖有正娶夫人,卻數度與其他不同女性相偕自殺,結果自己獨活,直到最後一次與女粉絲(fans)雙雙投河,才死亡成功。二次戰後日本幾成廢墟,百廢待興,社會秩序混亂、價值體系崩潰,對芸芸眾生來說,活下去就是成就。亂世苟活,發揮生命韌性,便已不罔為人;至於是否俯仰無所怍,那是倉廩實、衣食足時的苛求。 然而,太宰治沒法接受人失去高貴性,對人性墮落、苟且,感到痛苦不堪,甚至於不願意再進入人類之列。文學家的敏感與細膩究極至此,不易為常人理解。然而他們所痛苦者,終究不脫人類所感的範圍,苦人所苦,更加痛苦。以生而為人為恥,是一種極致的痛苦。他苦尋出路,遍嘗酒精、女人、藥物、揮霍金錢、自殺……等方式,終歸徒勞。他想學前輩芥川龍之介冷視人生,然而,他無法如芥川那般冷靜,任由凡夫「軟弱何在,謊言就何在」。他對人類越來越恐懼與失望,但究竟無法徹底地怪罪「人類」,只好歸咎自己不配作為人而活著,以至於生出生而為人的恥辱感。身為人,有比空遺人形,卻「人間失格」(「失去做人的資格」)更大的恥辱嗎?羞恥如同烙印,人們會因羞恥感而感到羞恥,形成自卑感。太宰治羞恥創傷帶著自卑的情緒,但並非起於個人,而是指向集體心靈的更深處。
羞恥感的反覆折磨
人是很特殊的存在,心靈成分複雜,除個別的「個體性」(individuality)外,還包括感到自己與其他人同屬為人的「集體性」(collectiveness)。「集體性」塑造個人得以被集體接受的「人格」(personality),不知不覺中,此一人格漸漸浮出意識層面,形成「人格面具」(persona)。「人格面具」是個人面對群體的安全防護,但也極脆弱,若在意料之外驟然失去,必然帶來羞恥感。因為,對人最嚴重的打擊,莫過於否定他為人的資格,剝奪其人格,把他排除於集體之外。剝奪人格最有效、常見的方法是撕毀人格面具,比如政治鬥爭中慣用的「毀人名節」惡性攻擊即是;施虐和性侵則是社會裏慣見的凌厲手段。一個人一旦失去人格面具,如同被剝衣示眾,必定倍感羞恥,種下虐待行為的種子,驅動虐待繼續循環。
■作者係英國杜倫大學教育學院心理諮商博士,現任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心理與諮商學系副教授,戲劇治療師。
專長領域:戲劇治療、創傷治療、精神分析取向心理治療,及榮格心理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