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吾未見剛者？」或對曰：「申棖」子曰：「棖也欲焉得剛」(5.11)

慾望往往是導致我們行為偏差的重要因素，如果我們為人處世都以慾望為依歸，我們在面對生活中的各種問題時，所依據的決斷因素就會是慾望，那麼我們與一般的動物有什麼差別呢？

其實我們仔細想想，人怎麼可能沒有慾望？只要活著，只要身體需要養分，只要精神心靈不斷的成長，慾望似乎就避免不了。因此問題不在於有沒有慾望，關鍵在於什麼樣的慾望需要節制？什麼樣的慾望可以發展？更重要的是：我們如何去培養分辨慾望的智慧，我們如何去發揮節制慾望的能力？

慾望可以分為精神層面與物質層面，物質方面的慾望層次較低，只停留在滿足身體需求上，如飲食男女、衣著打扮、生活享受之類皆屬之。即便牽扯到一些精神的滿足，也僅止於自己的虛榮心罷了。孔子說過：

「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4.9)

顯然孔子認為人之所以為人，對於衣食等物質的要求是可以降到最低的，我們雖然需要穿衣吃飯，卻也只要能穿暖吃飽就夠了。孔子也曾經說他自己是：

「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7.16）

可見人類雖是動物，卻絕不同於一般的動物。我們有羞恥心，我們有道德感，我們有自我約束的能力，不純然是如同動物為了生存，我們有更多是超越生死的道德情操之表現。既然人是具有道德感的動物，因此我們可以從這個角度來說明：不論是哪一種慾望，如果是屬於偏向動物性、物質性、生理性的，對於人的道德生命有所損傷的慾望就應該加以節制。對於能增進我們道德生命的，較偏向精神層面的慾望，卻應該加以發展。(當然最好的仍是中庸之道)至於生活必須的，或是無傷於生命的，當然就可有可無、自然為之了。

放大到整個現代社會來看，許多的文明病往往都是因為我們過度的使用生命，不懂得生命的節制原則與自然生生不息的道理。所以不僅個人的生命遭到斲傷，大自然的環境與地球的各項資源也在大量的消耗之中。二十世紀興起的環境保護，也就是因為我們在面對自然資源時，完全不懂得節制，導致過度的耗損。 

　　其實在《論語》中，孔子早就告訴我們做任何事都要注意到「節制原則」。＜述而第七＞說:

「奢則不孫(遜)，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7.36)

過份的奢侈與節儉都不好，都可能產生問題、招來非議，可是與其浪費，孔子寧願選擇儉省。這與＜裡仁第四＞「以約失之者鮮矣。」(4.23)的原則是一樣的。這「約」便是一種「節制原則」。 當孔子在回答學生如何求得官職俸祿的時候，他所秉持的原則同樣是「自我節制」：

子張學干祿。子曰：「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2.18)

其中的「寡」、「慎」不就是要求我們去減少犯錯、克制我們的言行嗎！其實孔子強調的自我「節制原則」不論在各方面都適用。例如:顏淵問仁，孔子回答說:「克己復禮為仁。」當顏淵請教孔子具體的實踐方法時，孔子說：不論視聽言動，都要依禮而行。(12.1)這「克己」便是「節制原則」，而「禮」就是節制的標準，透過不斷的「克己」工夫(也就是前面所說的「約」)，呈現人之所以為人的價值(也就是合於禮的要求)。而在〈雍也第六〉孔子說:「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叛)矣夫!」(6.27)這也是強調「節制原則」，光是讀書，學習知識是不夠的，更要有「以禮約之」的道德修為，如此才能善用知識，彰顯人之所以為人的價值。 

　　在言語上，孔子也強調「節制原則」。「巧言、令色、鮮矣仁。」(1.3)說話雖是我們彼此溝通的基礎方式，但若是過分的玩弄語言、賣弄小聰明，那倒不如不說話了。所以，當有人稱讚冉雍具有仁德，卻不巧言善辯時（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孔子卻說：冉雍未必稱得上是個仁德的人，但何必需要用巧言善辯來與人家辯駁呢！經常的巧言善辯（甚至強詞奪理），恐怕只會招來人們的厭惡吧！（子曰：「焉用佞？禦人以口給，屢憎於人。不知其仁，焉用佞？」）(5.5)可見孔子對語言的定義是：達到溝通作用即可。這是對語言最樸實的定義，語言只要能達意即可。他尤其不喜歡誇大不實的言論，因此他說：「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4.22)古人之所以不輕易的說些什麼，是因為擔心自己的實踐程度不及言語。是以孔子強調的是言行一致，甚至他更認為「實踐」重於「言語」。關於這些方面的自我節制，《論語》上面也有不少的紀錄，例如:「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14.20)「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也。」(14.27)說話要節制、不要說大話卻什麼也做不到。行為上呢!孔子說:「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15.18)又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15.24)這些都是要求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要懂得自我「節制」，懂得節制則我們的生活可以充實而悠閒，與人相處可以和平喜樂，對環境則多一分的珍惜，對各種事情多一分用心與謙讓，這樣的生活不是充滿柔軟與溫馨嗎!

《論語》＜先進十一＞記載：「南容三復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子。」這一段記載的大意是：南容經常誦讀〈白圭〉這首詩來策勵自己，這樣的人是極為難得的君子，因此孔子以其兄長的女兒(姪女)嫁給他。〈白圭〉這首詩是《詩經》〈大雅〉中的一首，其內容是：「質爾人民，謹爾侯度，用戒不虞；慎爾出話，敬爾威儀，無不柔嘉。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這大意是告訴我們：言行是很重要的，行為不可隨便，說話尤其必須慎重。這就好比一塊有瑕疵的白玉，我們還可以磨去斑點，重新擁有白玉；說出的話一旦有錯，便難以收拾了。孔子從一個人懂得自我克制，而將姪女的終身託付給他，可見自我克制的重要。《論語》中也有許多的篇章，都在告訴我們克制自我言行的重要性。像是「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也。」(4.24)、「先行其言而後從之。」(2.13)、……等，都強調「言行相顧」，甚至「先行後言」的行為準則，可見孔子特別重視言行的合一，並且要做到語言上的自我節制。

其實這裡所說的「節制原則」也就是《論語》＜學而第一＞曾子所說的：「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1.4)一個人若能做到像曾子一樣每天自我的反省，那麼他也就不會讓動物性的慾望橫行於生活之中了。換言之，「節制原則」不單只是用在對物質慾望的節制上，一個人懂得反省自己的行為，就能不斷的進步。我們生活週遭的許多人事的問題，也多半源自於人們自我反省的能力無法彰顯，以至於自以為是者有之、執迷不悟者有之、狂妄自大者有之、剛愎自用者有之。不能反省自己，當然就鮮有能力去檢討別人了，因為不能看出自己的問題，別人也就不容易對我們心服了。
　　以曾子為例，他每天要反省。可是究竟要反省哪些事呢?首先是關於「吾身三省吾身」，許多人堅持「三省」就是後面提到的三個內容，這也許沒錯，不過這不是重點。更基本的精神是懂得反省，至於幾件事倒不是最重要的關鍵了。每個人的生活學習環境不同，需要反省的事自然有所不同。但是曾子的說法卻可以提示我們：有什麼事是我們必須每天都一定要去反省的?依照曾子的說法，有三個基本的德目，一是做事要認真負責;二是與人交往要講信用;三是要不斷的學習求進步。
　　為什麼這三件事是一定要去反省做到的呢?我想，儒家要求一個人最重要的便是實踐仁德。然而，這種實踐卻不是說說而已，也不是要在某些特定的場合才能實踐，仁德的實踐其實就在我們的生活之中，就在我們的生活現場。因此，就在我們每天的生活之中去反省，自己是否在仁德的實踐上有所進步。而我們的生活現場究竟包涵些什麼呢?無非就是平日的工作，人與人的交往，還有無所不在的學習吧！那麼曾子所說的「為人謀」、「與朋友交」、「傳」，不就是指這些日常生活中的事嗎！做為一個具有仁德的人，在工作上便要認真負責，在人與人的交往首重講信用，在學習上要用心踏實，不斷的求進步。
　　 就交朋友的角度來說，儒家還是強調「節制原則」。先要求自己、先修鍊自己，不要急著去批評別人。「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4.14)、「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14.30)我們當先要求自己擁有足以「輔仁」的能力，則朋友自然會來，修己即是交友。所以當子貢問仁時，孔子的回答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15.10）就是要子貢先做好修身的功夫；這也就是子張所說的「君子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賢與，於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賢與，人將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19.3）所以從「以友輔仁」的角度來說，我們當自「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開始，從修身的楷模學習起，多學習朋友的優點。面對朋友的缺失，則先反省自己並以關懷朋友、以解決問題的積極方式，代替消極的批評與指責，這或許更能贏得朋友的尊重。

　　不論是從個人的言行表現，到社會的群己關係，《論語》都明確的告訴我們要懂得「自我節制」。畢竟資源有限，慾望無窮。面對自我的生命，面對我們生存的大自然，如果我們不懂得節制，那麼只會加速走向滅亡。如果我們承認生命的特質在於生生不息，那麼生活中的任何一種型態，不論是對人、事、物都應該要做到「節制原則」，如此才能創造更多的繼起生命，展現生命生生不息的特質。

後記：

為什麼想要寫這樣的一篇文章呢？現在的人在物質的享受上面得到充分的滿足，但是換個角度來說，那其實是不懂得在物質慾望上去做「自我節制」，以致於在衡量事物、取捨價值時，往往都以物慾的滿足為考量的依據。然而，生命的價值是多元的，人之所以為人的可貴之處在於我們有分辨善惡的能力，我們有追求生活品質的能力，我們懂得節制動物性的慾望以提升生命的靈性。因此，希望自己能透過《論語》的章句來與大家一起思考：人具有「懂得自我節制的能力」，進一步再去思考如何發揮這樣的能力，並實際在生活中應用這樣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