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去觀賞浮世繪展，有一個畫面，是站在地面的人往屋頂拋東西，屋頂上的人彎著腰、伸長手臂準備接住。

看到畫的那一瞬間，好像解鎖了我悠長的歲月回憶，那樣的畫面，在我的童年裡也經常上映，那就是「疊草囷」。在老家三合院的盡頭，接近大榕樹的地方，經年累月矗立著一座草囷。 

每次稻穀收割後，疊草囷是一件重要的大事。

疊草囷的材料，來自於稻稈。所以收割時就要開始準備。我懂事時稻子收割，已經使用踩踏式打穀機，稻穗打完穀後，師傅會將稻稈順手往旁丟成堆，不一會兒另一位師傅會過來，捧起一大把適量的稻稈，接著雙手在接近光禿禿的穗莖處，用幾根稻稈扎一圈，就成了獨立的一綑稻草，再順勢往地上一甩，成捆的稻稈就會以上尖下寬的姿勢穩穩的立在地上，遠遠看去，這些一束一束的稻草就像一頂頂的小帳棚。

兩季稻作收割的季節不是炎夏就是秋高氣爽，這些小帳棚經過約莫一星期的曝曬，幾乎已經乾透，就可以收集起來了。

這時候父親會駕駛牛車進到田裡來，我們從四面八方將這些乾稻草收攏過來，再一一拋到牛車上。父親會仔細的堆疊，基本上是沿著長方型的牛車來堆，既結實又整齊，約莫可以疊到七八公尺高，最後再用麻繩稍微前後綁一下，就可以運回家了。 

回到家才是疊草囷工程的開始，這項工作也由父親負責。他會先設想好草囷的佔地面積，然後以這個範圍，先在中心點立一根又高又粗的竹竿，接著開始用稻草在地面鋪成一個圓，再將一束一束的稻草沿著這個圓，依序往上面堆疊、踩實。在底部時我們這幾個小孩還能幫忙拋稻草束，越往上越需要手勁和力氣，到最後甚至得使上全身的力氣來拋。而站在草囷上的人也得擺好架式來接。

疊草囷需要技巧，除了不能歪倒傾斜，在頂上還要慢慢收攏圓柱體的體積，讓它越來越窄，同時這時候稻草也不再是橫擺，而是逐漸立斜，讓它發揮像屋頂一樣的功能，可以保護底下的稻草不被雨水侵入，儲存更久。印象中要好幾牛車才能疊成一個草囷。

尤其是第二期稻作收割後，因為必須越過一個冬天，要到來年端午後才有新的稻草供應，這個草囷對家裡來說太重要了。

當時家裡還養豬，每天傍晚我們都要從草囷抽出幾大把稻草，鋪進豬圈裡，既讓豬有個乾爽的窩，也順道作堆肥。許多作物來年就倚賴它們提供養分了。

那時家裡也還養牛，牛圈每天也要鋪稻草，讓辛勤的牛能睡個好覺。有時候冬天裡沒有青草，乾稻草也可以拿來當牛咀嚼的糧食。

家裡的大灶也需要乾稻草，雖然乾稻草燃燒很快，但用來引火非常合適，所以有空時我們要幫母親把稻草折扎成草茵，堆在灶前，方便她使用。

每年夏日，蚊子總是成群出動，入夜後，父親會將稻草扎成結實的長長一條，點上火後就成了小火把，他會舉著火把在每間房間逡巡一遍，將蚊子驅趕出去。

夏季栽種白菜、高麗菜時，稻草也派得上用場。由於天氣炎熱，剛植下的幼苗根系還沒發展完整，每天太陽剛露臉，我們得在苗株上蓋上一層薄薄的稻草遮陰，然後在傍晚時掀開來，方便它們透氣和吸收露水。這掀和蓋的動作，差不多要持續一星期。

三合院盡頭的草囷是什麼時候消失的呢？先是家裡不養牛了，接著不養豬了，再後來，家裡的大灶退位，有了更便利的瓦斯爐，稻草扮演的角色日漸輕微。然後自動割稻機出現，所有的稻稈從機器裡吐出來的同時，已經打成細碎的草渣了。疊草囷的場面遂不復見，原來草囷的所在地種起了炮仗花。

依賴草囷的歲月雖然艱辛，卻充滿踏實的生活氣息，也成了再三沉吟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