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位美麗的大哥哥。
但感覺不太對。
方才被打腫的臉頰正熱燙著,我把冰冷的指頭覆上灼痛的頰。原本應該要是一個歡樂的日子,卻因為我的「胡說八道」嘎然變調。
可是我真的沒有說謊嘛。
客廳是真的有很多「人」啊。雖然他們大部分都長的有點奇怪,不是少了一隻眼睛,就是缺了一條腿的,但是他們的眼神都很和善,有些叔叔阿姨我還認識呢。雖然大家都說他們都已經死了,但是你看,他們不就站在那裡談笑著嗎?我困惑的扯著母親的衣角向他們問好,卻再次引來母親的驚慌和震怒。
「等你學會不要胡說八道再來出來吧!」母親大力的摔上門。
這裡是禁閉室,名符其實,專門來關不乖的孩子──我用的。雖然這間「禁閉室」原本的用途並不是用來當成禁閉室,而母親在剛生下我時也從來沒有想過她的小孩會這麼不乖──扯遠了。
基本上這房間還挺大的,卻黑到伸手不見五指。只有偶爾從小窗子灑進來的月光會閃爍一下極為短暫的光芒,然後發出無聲的哀叫被黑暗瞬間吞吃消失,從來都沒有真的照進來過。
當時的我並不覺得這裡有什麼不對勁。我只是本能的知道「它」不喜歡光。所以就算其實我怕黑怕的要死,也從來都沒有按下開啟日燈光的鈕過。
小時候的我還會哭叫著說要出去,現在的我卻早已習慣了這片黑暗,甚至還因為在這裡感到平靜而沾沾自喜。
這裡是唯一沒有母親吵鬧聲音的地方,在這片安全無聲的黑暗中,我喜歡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訴說那些幻想出來的小小故事。(後來我才知道有無數的眾生都聚在那裡聽我說那些丟人的故事……,我家正好是靈道必經之地,而黑暗陰冷的環境是他們最愛待的,不少引路人還為此頭疼的很,我眾多的眾生讀者也是這麼來的。)
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什麼是小說,當然也還不是什麼瘋子小說家貓不,我只是喜歡向這片黑暗訴說故事,並且總是一開始就無法停止。
那些故事中有些是真的,更多是假的。但那都不重要,因為我向黑暗說故事的自語聲被母親聽了去,讓她更加確信我是個有問題的孩子。
──於是我又更加經常的被鎖在禁閉室裡。
(當然我不知道這部份原因是不是因為眾生讀者們的「大力相助」……為了聽更多的故事,他們可是無所不用其極的製造一些我端的盤子會好端端在我媽面前飛起來然後砸到地上的"小意外"……。)
我直到很久以後才學會沉默,因為那些蒼白的、有著怪異長相的叔叔阿姨們對我,實在比現實中那個厭惡畏懼我的人好的多了。
我困惑的看著眼前這個容貌俊美、皮膚慘白的黑髮男子。他的眼睛是純黑色的,細看的話瞳孔完全沒有焦距──跟我的一樣,一點其他的東西都沒有。
──媽媽最討厭我的這雙眼睛了,即使我跟她的瞳型相似。
根本就不是人的眼睛,陰森森的。母親厭惡的說。
他往我走來,微笑著的臉皮像是一張邪美的面具。房間裡的黑暗隨著他的步伐驚恐的越變越濃,直到連未灑進房裡的微弱月光都吸食殆盡,不停的攪動著。壓迫人的恐怖無形。
他確實長的很好看,卻有一種令人強烈畏懼的怪異感。
我不喜歡這樣,皺起眉頭。黑暗一直是我溫馴可人的聽眾,這個好看的大哥哥卻把它變的很兇惡,身為人類的生物自覺讓我知道該躲避「它」,但另一種幽暗的渴望卻讓我被它深深吸引。
於是由於一種無法解釋的頓悟,我忽然了解到,這個哥哥就是黑暗的本身,是它們的王、它們的主、更是它們自己本身的存在。
他,就是深淵。
俊美男人潰散的虛無眸子盯向我──或者說我自以為他盯向我,不再流動的空氣氣味如此腐臭而險惡。
「是汝向孤述說故事?」他蒼白模糊的嘴唇輕輕掀合著,卻又好像未曾動過。黑暗在他的身旁像是觸手一樣怒張著。我忽然難過的明白到,它們已經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一種古老的恐懼脅迫著我對他屈膝,但另一種怪異而衝動的使命感卻支持著我不可跪下。
"不能回答、不能跪下!回答或臣服就失敗了!"我著急的告訴自己,試著無動於衷的回望著他。整個人卻好像要被黑暗支解了一般的顫抖,沒有痛感的痛苦幾乎要切碎了我的靈魂。
但是,失敗了什麼?我感到窒息而無法思考,眼前一片霧茫茫的血紅,但我的肺葉明明依舊勤懇的工作著。清明的疑惑依舊為我保留了一小塊神智,即使非常疼痛。
最後,當他步至我身前,我終於再也承受不住的攤軟在他懷裡。
「人類,汝究竟是何人?那個女人怎麼會捨得讓汝對孤述說故事?」男子抱住了我,俊美臉蛋漾著興味的笑,幾撮深黑落至他的臉前。
他修長而散發著螢光的手指帶著探究意味,勾過我的髮、臉、頸、肌。直至我劇烈起伏的胸前,毫無情緒的純黑瞳孔空白了一下。
「原來……,孤懂了。那個女人把孤的碎片藏在這裡哪……。」他幾不可聞的嘆息。「但這也已經不能算是孤的了。」
「已經隨著卑賤的生物牽合有了新生命嗎?……多麼可恨的女人。」他自語著,凝成一點虛無的瞳孔癲狂,凝視著我。
「但為什麼要讓這卑微的賤物對孤述說故事呢?這種會犧牲賤物的危險伎倆不太像是那女人……。」他的目光掃過我的臉。有些留戀地,嘴角勾起笑痕。冰冷長指忽然沒入了我的胸膛,握緊我的心臟。
我痛苦的筋孿,刨著虛無的指尖用力到滲血。
他卻笑的像個孩子。「汝說怎麼辦呢?孤親愛的沙拉札王妃?孤沉醉在汝美麗的故事裡無法自拔,卻又狂怒的像是渴上十日的旅人渴水一般的想要殺了汝呢。」他的指甲似乎變的尖細,戳弄著我已不堪凌虐的心臟。
黑暗的觸手隨著他的戳弄,歡欣的侵蝕向我的意志、我的思緒、我的靈魂。我痛的幾乎昏過去,尖銳的疼痛伴隨麻痹一般的快感衝向腦部。我可以尖叫著要它停止,只要我臣服就可以了。
但是這樣就「失敗」了。我嚴厲的命令自己。
即使這樣痛苦,我依然分出一小塊神智看著男人和自己。究竟失敗了什麼呢?我為何要如此堅持?我很困惑,然而男人接下來的動作,卻讓我幾乎無法為自己留下一絲清明。
「不說話嗎?」男人露出一樣絕美的笑,愉悅的。「不服從自己王上的王妃,是要處罰的。」男人優美的指尖用力插進我的深處,靈魂的深處。
他將我身為人類的那一部份粗暴的撕裂成好幾塊,添進其他生物的殘念餘塊縫合。
我張開嘴,發出無聲的尖叫。
就連最深處的黑暗都無法讓我感到如同現在的痛苦,由於一種無法言喻的理解,我了解到,我不再是人了。
我不再是人了!不再是人了!無淚的眼淚沿著頰滑下。沒有理智的憤怒像是狂瀾一般佔領了我。他把我變成了怪物!
隨著狂怒而來的還有那一絲困惑的清明。但為什麼我會變成怪物?為什麼?
俊美男人笑的無害,以指抵唇。「該給汝一些懲罰,孤不會讓汝像其他人類的生命那般的短暫,汝是孤的一部分,孤說故事的沙拉札。汝讓孤找到了汝,卻又捨不得殺汝。就必須付出汝讓孤迷戀的代價……。」
在絕望和劇痛中,我的清明終於打敗了狂怒。
隨著那一點清明的擴大,無數的歷史資訊和扭曲真相,以常人無法忍受的速度和份量灌進了我的「眼」。包括了我的前世、俊美男人的身分、世裁者的計謀、世界母親的期盼哀傷和這世界的「歷史」。
我都看見了,一切的一切。
「咈咈、咈咈咈咈-…。」我怨毒的笑了起來。
你們不知道──親愛的。你們不知道。你們想要毀了我,卻給了我另一種嶄新而詭異的能力,看見一切的能力。
但也都是故事而已。
我斜過臉,聽見自己的聲音對著俊美男人在說話。「深淵,你不被母親書寫在任何歷史裡,你是另一個世界的王。你和她一樣古老、一樣強大,卻無法創造任何東西,和母親相反的,你是個只能吞噬一切的「無」,也不可被出現。有了這麼深的執念,你本身的存在已經違反了規則。」有了不再完整的怨恨,我每一個文字都是最惡毒的咒唱。
「還有,你不知道吧?你已經掉入世界管理者的陷阱裡。你的碎片是由母親鑲在我身上,希望能隨著我的死去一同死去的沒錯。但我擁有如此偏執到會把孩子關進黑暗裡述說故事的母親卻是世裁者的決定。他逼誘我說故事給你聽、讓你來找到我、摧毀我,進而給我能力……。」我的嗓音越見越陰測了起來。「操控你的能力。」
那不像是我的聲音,粗糲甜美又沙啞迷人地,像是包著糖的嬰栗。
深淵--也就是俊美男人先是愣住,然後猖狂大笑。「操控我?就憑你?」
我望進無盡黑暗的頂空,有個隱約幽亮的人型幻影「注視」著我們,或許說,注視著我。
彎了彎嘴角。世界管理者,你似乎太以為人類是可供你任意操弄的魁儡。
我的前世是幻后,嚴格來說,我只是幻后的一半。
幻后為幻界之主,是母親在草創世界時被創造出來卻又被殺掉的孩子。能力強大如同她的胞弟闇系之王饜,卻一世無慾無求。寧可守著什麼都沒有、幻影一般的幻界,固守她的國境、如幽魂一般的游移。
然而與饜為同根生的幻后卻和為了抵制饜而生的闇之子產生了愛情。這份禁忌的愛戀在曝光後,幻后的靈魂被母親硬生生的扯成兩半,一半留在幻界軟禁,另一半被裝進卑微短命的人身打入輪迴。
直到我這世,母親才將她與深淵對打過後、深淵重傷的虛無碎片鑲入了我的身體裡,希望可以隨著幻后的能力和我的老死一起消逝。而吞蝕一切的深淵也將會再也沒有機會奪回他失落的碎片,變回那個完整的、和母親一樣強大的深淵。
然而負責五界管理、忠心服侍母親的世界管理者(又稱世裁者)卻存了私心。希望我用幻后僅存卻依舊強大的能力和我對故事的執念「書寫」深淵的結局,要它永遠只能待在它自己的領土。甚至,把自己送進墓地永眠。
所以他將我送去我母親身邊,讓我被趕進黑暗身處的空間裡,依著自己的興趣向黑暗說故事,召喚深淵。
咈咈咈……。世裁者,你以為我會為了那前到不知道前到裡哪去的前世「罪孽」或盲目的憤怒付出莫須有的犧牲?相信等我消滅深淵,你也會接著殺了我。
你太小看人類的求生意志了。
我開口向仍然狂笑不止的深淵龍吟般的咒唱,一顆又一顆閃亮著的墨黑文字爬滿了我的臉和軀體:「深淵,汝為何?無之有、有之無。若非得有、怎堪得無?吾命汝封吾軀。非吾之召,不得再現!」
深淵前一刻的狂喜還停留在他的臉上,下一秒卻立刻被我文不文、謅不謅的咒唱「封」進了我破裂不堪的靈魂裡。
我望向飄邈飄在黑暗之上的光之幻影,那是世界管理者。天涯咫尺,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我們的視線交纏對上,他的莫測跟我的平靜。
然後他扔下了那面鏡子,世界管理者之鏡,轉身離去。
他已經不能再動手殺我。相反地,我一死,鎖在我體內的深淵就會狂嘯著出來毀滅這個世界。
他得嚴密而周詳的保護著我,這個已經不是人類的「脆弱怪物」。
因為我不能死。
但我也已經不算是「活著」了。
我感到疲憊而麻木,我想要哭,卻流不出眼淚。
當哭不出來的時候,還是笑比較好吧?
即使是這樣怨毒的笑聲。
而深淵仍在不斷的咆哮:「汝會後悔的!說故事的沙拉扎!當你油盡乾枯、再也說不出故事,或是心靈崩解的時候。孤將會取代汝的心志、毀滅汝的身體、再毀滅這個可恨的世界!」
我撫著胸口幾乎觸摸的到的撕裂痛楚,彎了彎嘴角。
也許是這樣吧?我只能一天拖過一天,苟延殘喘地。但在那之前啊,深淵。你就來聽我這個低賤的沙拉札說故事吧,直到永遠那一天。
也許,永遠就不會太遠。
深淵靜默了,無邊無盡的黑暗逐漸碎裂,讓我回到了那個小房間。
望向四周。
一切似乎都沒什麼不一樣。但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
那個晚上,我被母親砍了一刀。我的存在再也無法讓她忍受,她失去理智的對我揮砍刀子。我能理解,能夠的。因為我的身體住了一個深淵。
而外頭的傳言卻把我傳承一個欲想弒母的殺人魔,因為我奪過了母親的刀子在她臂上劃上不重不輕的一痕。別說我心軟慈悲想代母入罪,親愛的。那只是湊巧、只是湊巧。
咈咈、咈咈咈咈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