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讓她當太陽，以她為中心；或是她當地球， 我當月亮。其實在不知不覺中她早就是太陽了……。
#老男人的愛

清晨微風吹，鳥語在樹梢，市中心的一處公園兼停車場，是社區老人們一起練簡易氣功的地方，人們大多穿著紅藍白相間的團體制服，三三兩兩隨意定位；但即便有人經過、身穿便服在一旁跟著做，也不會有人來特別關切，算是個包容度很大的鬆散團體。

雖然有擴音機播出音樂口令， 但教練會站在中間示範，教練是一位七十多歲的男士，看得出年紀但手腳靈活，腰桿也挺得很直。教練的制服領口顏色略有不同， 他和太太兩人都是教練，多半由他出來示範，而他太太就在團體群中，偶爾對新加入的夥伴溫柔指導。

這一天 ，大家隨著播放機正開始第三式時，稍微晚到的教練太太來到公園， 正要跨越水泥地與泥土之間地上的邊框，欲把隨身肩背包掛在樹上，卻一個不小心踩空，整個人跌了個四腳朝天。

大家驚呼一聲，旁邊的幾位夥伴趕快過來關切，教練太太在一位同學攙扶下站了起來，問她有沒有傷到哪裡？她說沒有，只見食指因為跌倒時撐住擦傷，傷口很深的流著血。有人勸她去看醫生吧！她說不用，用酒精噴噴就好了。

在這過程中，身為丈夫的教練並沒有第一時間衝上來，而是在大夥兒都已經把太太拉起來 七嘴八舌的建議處理方法時，才移步過來。有人建議她快回去休息；有人說這種傷口貼人工皮就好了，要不要我現在就回家拿？有人立即掏出了隨身攜帶的OK繃，撕開了就要幫她貼上；有人說還是去看醫生吧！這樣消毒比較徹底。

此時跌了個心慌意亂的教練太太，真心期盼教練趕快來帶她去看醫生，因為她自己護理的背景，知道這樣的傷口要徹底消毒，但怎麼也拗不過同伴們的熱情。拒絕不了人，這可能是她此生最大的弱點吧！

「我抵擋不了啊！老公快來救我！」 她內心呼喊著。但老公似乎沒收到老婆的求救訊號，於是在混亂中她明知不妥，卻還是讓熱心的姊妹貼上了OK繃。

此時，在教練太太餘悸未消，眾人又意見紛雜之際，教練才停下原本正在示範的招式，走過來輕聲丟下一句：「怎麼走路也會跌倒」，然後看太太站了起來似無大礙，也就回頭繼續帶領接下來的招式；而太太，當然也就跟著叫大家快回去原本位置繼續運動，她也撐著繼續做。

只是，站回去團體中央的教練，雖然繼續示範動作，卻也很難得的重心不穩，有兩個動作都險些踉蹌，這些他數以年計示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招式，竟也不平衡。

表面上，身為老公真是冷血到了極點，與其大驚小怪公開關心太太，還不如完成責任繼續帶領更重要， 但心裡的擔心卻仍不小心流露了出來。

第二天， 教練太太的指頭包紮了好大一包，原來後來去看醫生，醫生說當下消毒不當，引發蜂窩性組織炎，要連吃一周的藥；且指骨有裂縫須包紮，不能碰水好一陣子，這對她的生活影響很大，原來跌這一跤這麼嚴重。大概受傷失去平衡吧！沒多久，她在家又摔了一跤，這次摔傷腳踝，真不能出門了。

儘管如此，教練還是一個人天天來帶領大家氣功招式。

一樣的清晨，教練太太躺在家中床上，手腳皆有傷，心裡不免自憐了起來。雖然知道自己老公是個負責的人，若是站在一個岡位上，是不會輕易擅離職守的 ；但是想到在公園她手指受傷的第一時間，老公卻選擇繼續帶領氣功，遠遠觀察她是否嚴重，好不容易過來查看，卻丟下一句話，似乎埋怨她為何如此不小心造成騷動。她心酸了，眼淚不自覺地流下來…

想到前一陣子老公染疫，因為逞強的個性，讓他已經肺部發炎高燒不退了才就醫；而以他近八十的年紀，醫院方面也不敢大意，立刻注射藥物並且住院觀察，身邊只能留一人照顧，且在病房內需全時間戴口罩。她身為沒有染疫的另一半 ，堅持婉拒女兒要照顧的心意，自告奮勇的要照顧老伴，拿出自己以前是護理師，比較會照顧的說法，讓孩子們也無言以對，只能每天線上關心以及送些營養品。

長達整整十天，先生一會兒昏迷一會兒囈語，也無法正常進食，這把她嚇得心裏想是否就要這樣分離了。病中的先生像是小孩，一向硬朗的身體突然變得縮小一號，只能嗷嗷待哺，乖乖的努力吃下她餵的每一口飯。先生很清楚，這時的性命是掌握在太太的手中，太太是冒著自己染疫的風險照顧他的；畢竟太太年紀也不小了，要睡在病房照顧，著實不容易。這段期間像是重回母嬰關係，太太知道先生只能靠自己，母愛久違了的大爆發；但沒有太多幸福感，更多的是恐懼。

在她勇敢犧牲又細心的繼續照顧下 ，十天後化險為夷，夫妻倆順利出院回家。

出院當天，教練很難得的說出感激的話。他說 ：「多虧妳，我才能病好。」 雖然以現代標準來說 ，這甚至不能算是甜言蜜語；但已經是他這輩子繼求婚之後 所，說出最感性的話了， 太太自然也收到，覺得一世夫妻相依為命 ，未來也就綁在一起過了。

只是出院沒幾日，先生體力恢復了， 就嚷著要恢復帶領氣功， 她也覺得在不太勉強的情況下，維持活動也是好的。但是，當她受傷跌倒的那一刻起，她開始有點嫉妒氣功，因為對先生而言，好像她的受傷還沒有氣功重要。當她在危機中需要先生時，先生是站得遠遠冷眼旁觀的；而易地而處，在先生染疫時，她卻是捨身勇敢第一時間去救援先生的。

這讓她的心好不平衡，多年來對先生的崇拜與包容，像是六級地震發生時，震得魚缸裡的水都濺出來，甚至有一兩條小魚都被濺得掉在地面上。

她變得愛跟先生吵架，挑剔先生端來的開水太燙，幫她蓋被子時沒蓋到腳等等。先生剛開始忍耐，久了也會不耐煩，對吵起來。而她，總是夜半偷偷垂淚。

直到女兒發現不對勁，一次特別與父親單獨對話，才了解父親的心。

這位老先生緩緩說道：「以前我是太陽，是世界的中心，老婆孩子都繞著我轉，我賺錢、我養家、我強壯、我聰明，大家都倚靠我。但上次染疫，我發現真的是老了 ，即便老婆還是照顧我，以我為中心，但這感覺實在不好過，我變成了一個沒有貢獻的人，讓老婆這麼辛苦，我也很自責。」

女兒接著問：「那媽媽在公園跌倒的時候，你在想什麼？」

老先生說：「我嚇壞了，我這一生見過多少大風大浪，還沒有那天早上嚇得厲害 ！當時甚至想過我的老妻該不會跌到什麼嚴重的部位，甚至離開我吧！想到就…….」他講不出怕這個字，但從表情上可以讀出來。

「所以，我強自鎮定，假裝沒有大事，讓大家都回到原有位置繼續帶領氣功，來平撫我驚嚇的心情，後來氣功結束，我恨不得開直升機載妳媽媽趕快去看醫生。」

女兒點點頭，又繼續問：「當媽媽腳也受傷，不能再去練氣功時，你為何一定堅持自己一定要去呢 ？」
老先生說：「我們已經到了不得不服老的年紀了，我們夫妻兩人中隨時有一人會倒下，另一個人必須要堅強挺住身體健康，才能照顧另一個啊！所以我努力維持身體，也是為了可以長久照顧你媽啊！」

原來如此，女兒這下算是明白了，父親並非冷血無情。

「那這些你心裡的想法，有跟媽媽說嗎？」
「當然沒有啊！她應該知道吧」
「你沒說，她怎麼會知道？」
「爸爸，你要不要也學學媽媽，她都會說些你想聽的話，不僅照顧你的身體，也照顧你的心」

父親脹紅了臉，覺得跟老婆說這些很尷尬；但若是老婆需要聽的話 …..掙扎一番後悠悠的說：「好吧！我試試， 偶爾讓她當太陽，以她為中心；或是她當地球， 我當月亮，我試試吧！」

想到退休後的這幾年，確實是他倚靠老婆的多。人際聯繫靠老婆，買菜煮飯靠老婆，生病照顧靠老婆，安排參團出遊也靠老婆，老婆在不知不覺中早就是太陽了。

「……只是我這輩子沒當過月亮 ，不知道月亮該怎麼當呢 !」他小聲地說，可能女兒也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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