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我成了候鳥族,每逢櫻花初放時節,回到台北,在溫州街附近賃屋而居,初夏離去。初來時,如同在霧中行走,街上的陌生地景、年輕世代,時時提醒我,中間橫亙著數十年的生活斷層。偶見舊時建築,驚喜如遇故友,問一聲,台北好,風景舊曾諳?
公寓前有座社區公園,花木扶疏,綠意蔥籠,居民在這裡運動、遛狗、談天。陸橋下的活動中心傳來卡拉OK,有人深情款款,反覆唱著同一首歌。橋上車聲不息,入夜方歇,這時小池塘裡牛蛙粗啞的叫聲傳來,聲聲入耳,令人無眠。
公園旁的土地廟前,幾位男子在榕樹下談天下棋,意態悠閒。右轉上溫州街,又見一座公園,和社區公園不同的是,這裡視野開闊,綠草如茵,雄偉的大學體育館聳入藍天,人們三三兩兩漫步其間,邊緣的小溝渠流水淙淙,賞心悅目。我總是匆匆路過,後來見人導覽,方知是瑠公圳支流遺址。
街道窄長,一眼望不見盡頭。左邊有家咖啡館,名字很特別,叫「路上撿到一隻貓」,深褐色的木造房子,旁邊一株高大楓樹,有風吹起,樹葉便應聲搖落,灑滿一地。走廊上,年輕人朗聲談笑,室內燈光暈黃,人影搖晃,談天、看書、敲鍵,畫面頗為美國風。吧台上有隻褐黃貓,慵懶地躺著,偶爾起身,走近年輕顧客,親暱地東聞聞西嗅嗅。店主三十多歲,開咖啡店是他的夢想,剛開張時,撿到這隻貓,於是取了這店名。他聳聳肩,就這麼簡單,沒什麼神祕的。
往南走,小店林立,幾乎都是餐飲店,門面小巧玲瓏,店名俏皮,大多是中外文並列,充滿歐風。咖啡輕食、義大利麵、法式麵包、韓國烤肉、日式料理、南洋風味,台灣的飲食口味已經全球化了。餐飲店之間,三步一書店,五步一影印店。這些小型書店各有特色,有專賣教科書的,有著重性別、鄉土意識的,有買賣二手書的,這是生存之道吧,得以和誠品、聯經等大書店共存。影印店的櫃台上堆著一疊疊報告、講義和海報,家家如此,生意興隆,是大學附近特有的景觀吧!
主街兩旁的巷弄彎曲幽深,向四面八方延伸。新舊公寓雜陳,偶見一兩棟平房,青苔覆頂,屋瓦失修,房頂冒出一蓬雜草,矮牆上爬滿久未修剪的藤蔓,看不出是否有人居住。忽見一家媽媽廚房,以中式快餐為號召,好生親切,連忙走進去。老闆娘笑靨迎人,飯菜可口,氣氛溫馨,顧客彼此話家常,恍如置身韓劇中。
這完全不是我記憶中的溫州街,一個寧靜的文教住宅區,日式房舍中,住著經過五四洗禮的學者作家,院落裡飄著幽幽桂花香。大學時代,著迷五四人物,勤讀五四作品,畢業後,我曾異想天開,到溫州街找租屋,未能如願。如今終於如願,地貌已然殊異,聽鄰居說,公寓即將都更,改建為大廈,五四遺韻將更難追尋。
南段走到底,羅斯福路與新生南路交會處,大學時代,我無數次走過,到耕莘文教院附近當家教。對面曾有家「我們咖啡屋」,是當時的文青們聚會之處。校刊大新社定期在這裡舉行讀書會,以醫科為主的文青們,人手一支菸,暢談精神分析和存在主義,一片煙霧繚繞中,我聽得一知半解,被煙燻得幾乎窒息,卻聽懂了「昨天又被警總約談」的神祕意涵。
大學畢業後,我在這附近租屋而居,鴿籠般的房間臨著大馬路,車聲晝夜不息。緊鄰的唱片行,成天播放著西洋流行歌曲,震天價響,可謂深居鬧市,披頭四、木匠兄妹、蜜蜂兄弟的歌聲,至今銘刻在心。
如今這一帶商店林立,日式精品女裝、美式運動裝、德國黑麥麵包、有機食品、手機店、旅行社,充滿了全球化的同質性。對街是迷宮般的美食巷道,各色經濟小吃,中西餐廳,經常滿座,訝異的是,座中大多是年輕人,似乎都消費得起。哪像從前,寥寥幾家餐廳,我們偶爾湊分子吃頓客飯,就是莫大的幸福了。
每逢月初,我到書店去拿文藝活動手冊,有些厚達二、三十頁,印刷精美,琳瑯滿目,詳列當月的文學演講、戲劇表演、音樂會、畫展、講座課程,成為我進入台北文化生活的指南。周末搭乘四通八達的捷運去參加活動,發現地點常與文學、藝術、歷史古蹟有關,以前沒聽說過的歷史建築、作家故居、文學咖啡館、茶館都冒出來了。國家圖書館、中山堂不時舉行大型文史資料展覽,讓我重新認識這座城市的歷史,學到最新的流行語,「文青」、「小確幸 」等。活動如此多,卻總是滿座,戲劇表演、音樂會常一票難求。台北人對文藝活動的熱愛,令我驚訝,誰說文學式微?
溫州街如同一條時光長巷,一端是青春時代的記憶,另一端是眾聲喧譁的台北。我每天行走其間,摸索尋覓,召喚舊時記憶,在心中補綴一幅地圖,試著銜接數十年的生活斷層。
一場華文文學會議後,訪台的對岸學者問道,溫州街怎麼去?原來溫州街已成為台灣文學符碼的一部分了。我自告奮勇,陪他們走一趟。
天下著微雨,朦朧的街燈下,溫州街的長巷寂寥冷清。穿過辛亥路,在小公園前駐足,我簡述瑠公圳的歷史,數一遍曾在此間居住的南來學者文人。日式房舍幾乎消失了,但附近仍可以看到維護良好的青田七六和紫藤廬等日式建築。雲和街的梁實秋故居和溫州街的殷海光故居,讓我們仍能懷想五四的人文精神和自由主義者的風骨。
看著他們嚮往的神情,我發現,短住數月後,自己竟能差強人意地導覽這條街了。
(世界日報副刊 6/16/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