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秀異特出的身影
一九六○年代留學美國,著迷存在主義,一九七○年代積極參與保釣運動,被執政當局列為黑名單而無法返臺的郭松棻(1938-2005),當時心慕左翼思潮,憧憬革命的烏托邦與推動歷史演進的絕對精神,並藉此對抗國民政府的中國近代史詮釋。他一度懷抱理想,前往社會主義中國,親身體驗以後反而徹底幻滅,在思想上產生文化認同危機。返回美國,郭松棻於一九八○年代再次加入文學創作行列,其小說敘事時空跳躍,人物意識流動,語言極具現代主義美感,不太容易詮釋,對於歷史想像也有了更複雜的反思,描寫歷史與個人命運交錯的情境,探討臺灣社會的變遷與人性掙扎,每每引起學界重視與討論,被譽為「臺灣文學史上一抹秀異而特出的身影」。
郭松棻亡故二十年後,重新整理面世的小說集《落九花》,包括三短篇:〈秋雨〉(1970)、〈第一課〉(1983)、〈姑媽〉(1983),四中篇:〈月印〉(1984)、〈月嗥〉(1984)、〈今夜星光燦爛〉(1997)、〈落九花〉(2005)等。以時序看,〈秋雨〉寫於走訪中國之前,其他皆為離開中國之後所作,內容則以近代人物、事件為背景,尤其一九九五年稿、二○○五年重寫的〈落九花〉,乃過去未曾結集出版的作品。是書內容除了深具歷史意識,關於理想的幻滅以及人物的對立背叛,都值得進一步探究。
(二)深具歷史意識
《落九花》各篇都是從中國或臺灣歷史裡打撈出來的題材。〈秋雨〉寫的是臺灣戒嚴時期,作者「我」自美返臺探望三年未見的老師──自由主義思想家殷海光,這是「我」與罹胃癌即將棄世的殷海光之訣別。〈第一課〉和〈姑媽〉場景分別在紐約和中國,內容都與文化大革命有關,二篇相互呼應,形成歷史的荒謬與諷刺。〈月印〉和〈月嗥〉時代背景為臺灣於日本殖民時代的戰爭末期及戰後,涉及二二八事件和白色恐怖,呈現當時代特殊的生活氛圍,且〈月印〉主人翁鐵敏之原型,或謂為白色恐怖中殞命的文學作家呂赫若。
〈今夜星光燦爛〉和〈落九花〉較為特別,前者主角為曾任戰後臺灣行政長官的陳儀,寫其於國共內戰末期,因通匪案被國民政府軟禁於臺北,只能追憶昔日種種及等待,並透過自己的目光和神秘的鏡子,重新「雕塑」自己、評估自己的歷史定位,直至遭下令槍決於馬場町。後者則是全書壓軸之作,寫的是槍擊軍閥孫傳芳的民國第一女刺客施劍翹,足足準備十年終於達成任務的故事。至於小說命名「落九花」,取自臺灣諺語,郭松棻曾於受訪時說明,原先的含義是其母親所言,即女人生產是很損身體的,就像一株植物落了九朵花一樣。如此應是譬喻身為母親的施劍翹,為了完成復仇,不計代價所忍受的辛苦。
(三)理想的幻滅
《落九花》對於人生理想的幻滅,是小說意義結構上的鮮明特色。〈秋雨〉歸國學人的「我」,原本崇拜堅持理想不妥協而遭到政治迫害的殷海光師,縱然殷師在臨死之前接受了宗教,「我」仍覺得老師並無法平靜地採取宗教的立場,去面對自己的終結。「我」看到殷師與權勢交鋒時,所謂的自由主義便一時暴露其虛弱,一點也產生不了力量。「我」看不到前途與希望,感到徒勞無助,也不再熱衷於自由主義的追求,之後「我」黯然離開,未向殷師辭行。
〈第一課〉的猶太教授熱衷中國文化,另一位來自波蘭的希伯來文學老教授喜歡集郵,更認為文革非常偉大,向年輕、新進的中國文學女教授蒐求文化大革命的郵票,說再貴也可以買。至於〈姑媽〉的「我」回到中國,闊別二十年的姑媽在地方幹部面前說著歡迎「我」回來長居服務,私下則證實二舅在文革時被紅衛兵逼得上吊自殺,戳破祖國美好的假象,質問「我」:「回來幹什麼?」這樣的理想與幻滅,形成十分強烈的對比。
再者,〈月印〉的文惠在終戰以後與心愛的鐵敏結婚,照顧著病弱的丈夫,穿插敘述二人過去相處的種種。她為了讓鐵敏安靜休養,刻意隱瞞街市上發生的事件。騷亂過後,鐵敏的身體終於好轉,重新拿起書本,開了租書店,也跟宛如社會批評家的好友蔡醫生來往密切,被左派思想所吸引,加入了蔡醫生、楊大姐一團人的活動,漸漸疏離文惠,蔡醫生告訴文惠:「喏,鐵敏不再是你一個人的囉。」文惠起初對於楊大姐、中國的錦繡山河、甚至民族的熱情與革命理想,有著朦朧的嚮往,卻始終沒能進入這個團體。文惠意識到鐵敏痊癒後,夫妻之間,情意日漸淡薄。原本病弱的鐵敏完全生活在她的呵護之下,經過她無怨無悔的付出,丈夫得以痊癒,結果反而造成了自己日後的孤獨,幸福婚姻的理想為之破滅。文惠不知其嚴重性,竟因嫉妒而成了背叛的告密者,向當局舉報家中偷藏一箱紅書,導致丈夫與蔡醫生一夥七人都被逮捕槍斃,最終棄屍馬場町河濱,令她悔不當初。人生理想的幻滅,造成行為的背叛,也帶來了身心的痛苦,乃至於難以挽回的後果。她原本期待日常生活可以藉此重生,沒想到平凡的幸福最終也成為時代的陪葬品,徒留「沒有孩子」的空虛與悲哀。
〈月嗥〉裏的夫妻,相親結婚,三十年後膝下猶虛。臺北帝大畢業的丈夫在法學院教書,父母早逝,八歲就成了孤兒。妻子原本並不喜歡丈夫,直到丈夫胃出血加上急性肺炎,在妻子費心照料下終於存活下來,結婚以來的漠然這才消失,夫妻感情開始轉好。後來丈夫有機會拿獎學金,獨自去日本留學三年。回來十餘年,也升任了教授。沒想到那一天伏案寫作以後,出外散步卻不幸被摩托車撞上而當場死亡。守靈期間,來自日本的婦人帶著孩子,前來家中奔喪,妻子這才得知平時木訥老實的丈夫,留學時住在日本年輕教授家,結識其妹,二人有了私生子。丈夫對家庭的背叛,使得幸福婚姻的假象為之破滅,悲痛的妻子心有不甘,不肯讓亡夫入殮下葬,等著丈夫開口,給她一個交代。由於她的手不斷去抓丈夫的棺木,棺沿上留下無數的指甲印,甚至出現了血跡,在外人眼中,這未亡人是何其悲慟啊!
(四)難以承受的背叛
〈今夜星光燦爛〉的主角「他」,以陳儀為原型。他晚年之被軟禁於臺北,乃因姪兒湯生的背叛。他生長於多難的中國,多少年的征戰和主政,沒有一刻感到擁有自己的生命。當他身任浙江省主席,手上已無兵卒,但他自認還沒有老,還能忠實於自己的夢想。他想著,幾千年的血淚從來都寂然不作聲,任其自然流化,以後勢必也毫無聲響地匯入未來,他彷如看見自己正與眾人在不同的時空,咀嚼著同一枚苦果,一代代人都這樣,只囿於歷史的迴旋中,無法走出這循環的迷宮。如今國共大決戰在即,億萬生靈又要遭到犧牲,一幅難民絕境人間何世的流亡圖已快繪成。眼前姪兒湯生剛上任京滬杭警備總司令,手握重兵,把酒言歡之際,他向姪兒說起另一種冒險,另外一種決戰,謂一念之間,可以使山河大地都端然有序,但一念之差也可以變成人間遺恨,不可玩忽,對於天下兵家的成敗,應放手看透。儘管他長期以來有恩於湯生,豈料湯生聽了臉色大變,斷然拒絕他的提議。他高估了自己的姪兒,不該臨陣勸他息戰,他未能替姪兒的處境著想,也不禁暗中噓唏,養了這樣一個乾兒子,無異於身邊養虎啊!事後湯生堅持己見,還進一步向上報告,終令拒寫悔過書的他,因前線策反的謀叛罪被處以極刑。這是彼此對立之後,奪命的一種背叛。
至於〈落九花〉的民初女子施劍翹,其父施從濱為軍閥張宗昌的山東軍務幫辦,被五省聯軍統帥孫傳芳所殘殺,梟首於蚌埠車站。施劍翹即使結了婚,生下子女,仍決心復仇。她與山東女子師中同窗曉雲志同道合,相互吸引,彼此間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密關係。她們一起在關外森林裡訓練槍法、鍛鍊身體,使得女性在民國爭戰歷史中,結合復仇的動力,有了全新的樣態,也使得女性有了以暴力介入歷史的可能,堪稱時代女性的異數。復仇的準備過程,長達十年,其間施劍翹毫不鬆懈的訓練,只有在月事來的那幾天才會休息。曉雲的丈夫吳學義是京津警察署偵探,發現妻子已不再屬於他或是她自己,甚至於超越了她自身的意志。另一方面,施劍翹的丈夫施靖公為軍閥閻錫山的中校諜報參謀,本來非常同情她,有意幫助實踐她要做的那件大事,當時滿口答應要竭力相助,後來則畏葸不前,令施劍翹失望。施靖公依稀感到自己作為丈夫的地位,慢慢被曉雲所取代。他為了討好妻子,設法弄來兩支勃朗寧手槍送她。當施劍翹得知孫傳芳落腳處,準備自行舉事。吳學義竟背叛妻子和施劍翹,提前向孫傳芳密報有刺客之事。孫傳芳及部屬提高戒備,陰錯陽差逮捕曉雲,以為刺客已被擒,鬆懈大意之下,反而讓施劍翹有機會潛入天津居士林佛堂,當場槍斃孫傳芳,隨即散發漏夜趕印的〈告國人書〉,說明自己舉事殺人的原委,震驚了全中國。
曉雲丈夫吳學義的背叛,或許是為了阻止妻子參與刺殺行動,以免惹來殺身之禍,卻險些破壞此起驚天動地的流血事件。最後,施劍翹獲特赦,曉雲坐監出獄,都回到家庭生活中,恢復妻子、女兒、甚至是母親的身分;施劍翹更宣稱自己將獻身教育事業,彷彿開拓了另一種歷史的可能。
(五)藝術評價迥異
綜觀之,歷史意識為郭松棻小說創作的最大特色,其筆下人物面對歷史的巨輪,以及時代的暴虐,往往無力反抗,終而留下痛徹心扉的創傷,加上人物的理想幻滅和難以承受的對立背叛,讀之不免掩卷長嘆。
至於〈今夜星光燦爛〉以歷史爭議人物陳儀的角度敘寫,國共內戰末期國民政府遷臺為小說時間點,類似翻案,見解獨特,可謂前所未見,唯略過在臺施政不當因而引爆二二八事件的情節,與一般公認的評價迥異,海峽兩岸的讀者由於歷史認知的分歧,當有不同的解讀。再者,〈落九花〉寫民國第一女刺客施劍翹的復仇之路,運用意識流手法,著力刻劃人物的內心世界,然小說視角流轉移動,敘事顯得零碎,結構有欠嚴謹,藝術呈現上不算成功,相較之下,未若一九八○年代創作高峰的雙月名作〈月印〉與〈月嗥〉,敘事步調自信悠緩而又充滿張力,散發迷人的小說魅力,值得一再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