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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懷民與龍應台:春風春雨中的港大對談
2017/04/30 1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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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發表在Fish Andy FB。本文略增內容)
這是一場畢生難忘的對談。2017年4 月26日晚上,在春雨中的香港大學月明劇院。
主持人,龍應台,咳嗽四天了。這晚她是主持人,不斷喝著熱水,控制聲音聽起來正常。
對談者,林懷民,粉碎骨折的腿傷四個月。因為承諾,坐著輪椅搭飛機,從台灣來香港和龍應台對話。
令人捨不得的龍應台,令人更心疼的林懷民。
龍應台說,第一次見林懷民,她是念外文系的學生,去看青年小說家林懷民。那時,林懷民已經是才華洋溢的作家。那又為什麼忽然放棄文學,去跳舞?
林懷民說,那時候,跳舞的人說他是「那個寫小說的」,寫小說的人說他「那個跑去跳舞的」。其實從文學轉到跳舞,並沒有想得很清楚;但那個時代,1970年代的臺灣,是一個什麼事都可以去拚一下的時代;年輕人看著「窗外」,有夢就可以去追夢。
在場大家都笑了。林懷民對著台下美麗的林青霞說,「青霞最了解窗外是怎麼回事。」
你的台灣意識,如何建立的? 龍應台問。林懷民說,以前在台灣生活,從來不會意識到自己是「台灣人」。到美國讀書,眼界開了,在圖書館讀了在台灣被禁書,魯迅、巴金、老舍,還有大陸的報紙,開始了解這個訊息被被隔絕的中國。保護釣魚臺是一個身份認同的關鍵。那天,在冰天雪地的芝加哥,一百多位台灣留學生集合,在大街上喊口號,遊行到日本領事遞送抗議書。我們的壯志豪情,得到媒體冰冷的回報,報紙略帶一筆、甚至一字不提。那時候開始,對應於這個世界,我察覺到自己的不一樣:我是台灣人。
龍應台提到《家族合唱》。她親身經驗,在維也納看《家族合唱》,劇場竟然冷氣故障(林懷民補充,連燈光的程序,要開演竟然也掛了,他坐在二樓座席,想著什麼時候要跳下去)。但觀眾坐在自己汗水裡,女士任由臉上的化妝糊去;觀眾對於播放的受難者家屬訪談錄音,一句也聽不懂,但殺戮的恐怖,觀眾完全理解。沒有觀眾逃離悶熱的劇場,而且在演後圍著後台不走。
龍應台問,為什麼在解嚴之後十年,雲門要做《家族合唱》?
林懷民出生九天,發生二二八。他當然沒有記憶,但後來家人說,他出生後被媽媽帶到地下室,讓他起了疑心:為什麼媽媽生孩子,會生到地下室去?家人回答:「因為外面有事」。後來才知道,自己親戚中的一位叔叔,也在事件中失蹤,嬸嬸一輩子在找先生。
他說,那些事就在那裡。用舞蹈演出來,也是對自己這段記憶和經驗的整理。他說,第一次演,有些觀眾很激動;後來再演,情緒緩和得多。他認為,這些曾經的禁忌,被藝術呈現了,也被社會公認了。重新面對,傷痛劇烈,但也開始慢慢復原。
雲門創團首次演出,在中山堂跳兩場,三千座位賣光。當時一切克難,哪有什麼燈桿,竹竿上用鐵絲綁著燈,演到一半看到燈慢慢垂下來;舞台地板有蠟,用可樂灑在地上除蠟擦乾,上台跳舞。演出後,面對來自各界的讚賞期許,嚇壞林懷民,他心想,這下子事情大了。
45年來,雲門一直為不同的觀眾演出;真正支持雲門走到今天,是台灣各個地方的觀眾。雲門可以到世界各地去演,但最重要是台灣的觀眾,如果不能為這些觀眾演出、跳舞給台灣各個城鎮鄉村的伯伯叔叔阿姨大媽看、讓他們喜歡,寧可雲門不再跳舞。
林懷民說,雲門「不是下鄉教育民眾」,而是讓這些舞者、團員的在鄉下的家人朋友,真正喜歡雲門作品。但是,做為編舞者,責任重大,不能讓觀眾坐了幾分鐘,就不想看走人。他很努力思考如何讓觀眾留下,「所以是觀眾教我如何編舞。」
龍應台問,做為編舞者,你有信心嗎?林懷民豪爽的回答:「沒有!」對他而言,編舞是先有了一種感覺,那是在森林另一頭的芬芳;編舞者一直尋找那個芬芳。舞編完了,也不是那個芬芳,而是在森林中尋找芬芳的路徑。「我經常不知怎麼編下去。就先回去睡飽,明天再回來和舞者一起工作。」他說。
有觀眾不捨得雲門許多戲封箱了,問林懷民,怎麼樣才能看到?林懷民說,一方面在演出的舞作太多,另外有些作品時空和舞者條件不同了,跳不出原來的感覺,決定先不跳。「舞蹈的發生就是消失,」林懷民說,消失沒有關係,有年輕人看到,繼續再往前走就行了。
念小學時回家,媽媽會準備一杯牛奶,兩片餅乾;小林懷民跪在榻榻米上,吃完牛奶餅乾還不能起來,媽媽規定要等78轉的唱片聽完。有時貝多芬,有時普契尼,當時不知道聽的是什麼,後來才知道這是多重要的啟蒙。還有父親教讀哲學,爺爺教書法等,他有一個愛藝術的家庭;但即使如此,在上輩人的觀念裡,孩子有藝術修養很重要,但從事藝術,還是別人的孩子去做就好。
林懷民說,媽媽去世後,發現有一本以他為戶名的銀行存摺,裡面有一百萬元;其他家人都沒有,就林懷民有。媽媽到最後還是擔心去跳舞的兒子,沒有錢生活。
雲門開始沒有資源,舞者什麼也不顧,練到半夜下課,林懷民才知道有人沒吃晚餐──不是沒時間,而是沒有錢。他把政大教書的錢拿出來,讓舞者吃飯。那時,大家就是想跳舞。1988年雲門暫停,看起來是很大的挫敗,但如今回想,反而是轉機。雲門重新開始,膽子更大了,想做的事,借錢也要做,反正大不了再停一次。結果雲門沒有再停,遇到後來失火也沒有停。
林懷民說,以前從來沒有在想「老」這件事,直到這次腿傷;但他現在也不怕老了,原來就是動作慢一點而已。另外是,老了,有些事情可以假裝忘記,大家都相信是真的忘記。他說「什麼事都要記得,要負責,太可怕。」
最後,觀眾的起立掌聲中,林懷民從輪椅上站了起來,向觀眾深深一鞠躬,再搖著輪椅回到後台,留下了龍應台「目送」林懷民的畫面。
一個夜晚,兩位明星;一位感冒,一位受傷。一場對話,從幼年教育談到面對老年,從小說談到編舞創作。潮溼溫暖的香港大學校園裡,觀眾散去,帶著林懷民的鼓勵與祝福:「年輕人要勇敢去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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