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亮恭/失重與沉思間的長嘯和低頻
二○二五年金曲獎將最佳新人頒給山姆,有人在社群上問:「這算什麼嘻哈?」若將山姆放回嘻哈發展的光譜中看,他確實有些異數。嘻哈起源於一九七○年代的紐約,黑人青年用快嘴對抗種族隔離與經濟剝削。大多數嘻哈都有明確的敵人與具體的訴求,但山姆沒有控訴,他更多的是困惑。
山姆曾至軍校就讀,因為認知到這不是他要的,沒有戲劇性的衝突,就決定退學。他不願走被定義的路,也拒絕嘻哈的既定公式。偏緩慢的節拍與厚重的低頻,帶著六○、七○年代的韻味。大量使用的模擬合成器與老式電鋼琴音色,使聲響溫暖而飽滿,營造出懷舊的氛圍。那種氣息,彷彿來自街道,也帶著一點哲學的氣味。
魏晉時期,阮籍在「詠懷詩」開篇寫道:「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鑑明月,清風吹我襟。」一個失眠的人彈琴、看月、吹風。沒有確定的目的,也沒有理由,只是書寫當下的狀態。阮籍活在政治黑暗時期,他選擇以長嘯抒發無法言說的情緒。山姆介於失重與沉思之間的聲音質地,同樣傳達這種難以言明的困惑。「在台北生的病」唱道:「他們說生病就得吃藥,趕快治好才不會有人知道,才不會有人為了關心而關心你,才不會把想說的話全都放心裡。」都市生活充滿孤寂與被動,表面的社交無法填補內心,刻意的關心也無法打開封閉的心緒。
山姆與韓國迷幻搖滾樂團合作,將迷幻搖滾的氛圍感與嘻哈節奏混合,唱出「善良是」。表面柔和,底層沉重,壓抑與釋放交錯,讓聆聽者感受到微妙張力。他用矛盾的句式探索人性的多面性:「善良是,你把人當人看;善良是,我沒有把你放在眼裡。」「善良是,當你只有一碗飯,你卻分了我一半;善良是,當我吃飽了我才問你餓不餓。」看似衝突的句子,揭示善良的複雜面貌,也映照出社會的虛假。
「後來有天我想到了杜甫,有人說杜甫他不知道恐龍曾經存在,那還會有多少災難是我無法親眼目睹?當不幸發生的時候,我們的旁邊總是沒有人在。」杜甫寫下「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關心天下的苦難與不義。但杜甫無法想像的是,六千五百萬年前,地球曾被恐龍統治近兩億年,卻瞬間滅絕。如果恐龍都能瞬間消失,眼前的苦難又算什麼?在這樣的宇宙尺度下,憂國憂民的意義似乎也變得渺小。人生中好意的勸說,答案需要的是經歷、體驗,以及在矛盾中慢慢長出的理解。
阮籍選擇長嘯,陶淵明選擇歸隱,這些都是「退」的姿態。然而,山姆卻發現連「退」都退不了—沒有山林,沒有田園,連便宜的房租都難尋。當他想融入社會,卻發現融入本身就意味著成為自己曾經討厭的冷漠。那怎麼辦?或許,山姆的答案就在音樂裡。他將迷幻搖滾與嘻哈混合,創造出一個精神性的空間,讓人自由地探索、質疑、困惑。
「距離真正活著還剩幾公尺呢?誰都艱難,那又何必分彼此呢?」在這個人人都在掙扎的時代,我們為什麼還要彼此苛責?魏晉文人以玄談表達對世事的困惑,當代青年則以饒舌探尋自己的位置。拒絕簡單的答案,在困惑中誠實活著。
正如阮籍在「詠懷詩」中寫道:「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既然都在人生的路上,何必急著到達終點?(作者為台北市立關渡醫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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