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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碧亞
2012/04/23 1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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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一年八月間,美國總統布希造訪蘇聯,離開首都莫斯科後不久,來到烏克蘭首府基輔,向國會發表演說。布希面對著該地議員要求獨立的告示牌,清楚地告誡所有烏克蘭人民:
    「你們要拒斥自殺性的民族主義!」
    半個多月後,蘇聯爆發流產政變,總統戈巴契夫經歷四天的拘禁後返回莫斯科,蘇聯共產黨面臨解體,俄羅斯帝國也走向分崩離析的亂局。
八月下旬,繼波羅的海三國之後,烏克蘭正式宣布獨立!俄羅斯總統葉爾欽旋即警告烏克蘭,必須先與俄羅斯商討領土及邊界問題,並要求烏克蘭歸還黑海沿岸港口及克里米亞半島。此一聲明,立即引起烏克蘭當局的強烈抗議,並使政變失敗後的樂觀氣氛一掃而空。「自殺性民族主義」的警語言猶在耳,卻幾乎是一語成讖。
    布希總統訪問基輔時,也特別赴巴碧亞(Babi Yar)峽谷,向二次大戰期間的死難者悼念。巴碧亞,這塊猶太人的傷心地,正是俄羅斯與烏克蘭民族主義心結的象徵,以及,許許多多蘇聯藝術家和知識份子努力突破及超越的禁忌。

    當代最傑出的蘇聯作曲家蕭斯塔高維奇(D. Shostakovich, 1906-1975),一九六二年創作了著名的第十三號交響曲「巴碧亞」(op. 113)並於當年十二月十八日在莫斯科音樂院首演,由著名指揮家孔德拉辛擔綱。兩天後,做了第二次演出。但是第三次演出卻被無限期的延後,表面的理由是獨唱者生病,實際原因卻出在這首交響曲的歌詞上。
    蕭氏的第十三號交響曲,和馬勒的許多交響曲一樣,包含獨唱及合唱。「巴碧亞」事實上是一種康塔塔形式的作品,包括五首歌曲,第一首即「巴碧亞」,全曲時間約十七分鐘,其餘四首主題分別是「幽默」、「在店中」、「恐懼」和「生涯」,時間均稍短,整個交響曲則長達六十五分鐘左右。由一位男低音擔任獨唱,配上男聲合唱和交響樂隊,聲勢十分壯觀,也頗具東正教唱詩班的風格。
    蕭氏在處理此曲時,相當重視氣氛的經營,由沉鬱而緊張,由危機四伏而漸趨高昂,最後回復平靜,再經幾番起伏,緊扣心弦,感人至深。
    首演之後雖因政治緣故而不尋常的未見官方樂評,過後的專業評論卻多對樂曲大加讚揚,但是作詞者葉夫楚先柯(1933-)卻備受批評,這也是此曲演出大費周折的主因。
    一九六二年底第二次演出後,蕭氏在強大的政治壓力下,不得不同意改變歌詞,葉夫楚先柯本人也在極不情願的情況下,默默接受了此一改變。
    造成此一改變的真正原因,則必須回溯到一九四一年。
    一九四一年六月廿二日,德國納粹軍隊入侵蘇聯,九月十九日,占領烏克蘭的基輔。五天後,一連四、五日的炸彈熣毀了基輔市中心的主要街道建築,納粹份子立即散布謠言,將此一爆炸事件歸於烏克蘭的猶太人。由於過去史達林的恐怖政策在烏克蘭造成嚴重的死傷,而烏克蘭人及懷疑猶太人為其幫兇,因此納粹乃巧妙運用此一反閃族主義者的反猶情緒,並著手展開了一連串慘無人道的大屠殺。
    一九四一年九月廿九日、三十日兩天,為數三萬餘的猶太人,被送往基輔市北郊的巴碧亞峽谷執行死刑。隨後的兩三個月,共有十萬人死於此地,其中九萬人是猶太人,約居基輔市猶太人口的半數。
    值得注意的是,當納粹入侵之際,仍有二十萬猶太人居住在基輔,但大部分成年男子都被捕他遷或隨蘇軍撤退,因此到九月間留下的猶太人多係老人婦女及孩童,跟隨祖父母留下未走。而由於在一九三九至四一年間,德、蘇之間為同盟關係,因此蘇聯當局刻意封鎖納粹德國在西歐殺戮猶太人的消息。結果,一直遲至猶太人在基輔被捕之際,他們都還以為德軍會將其遷往德國或送回中東巴勒斯坦一帶安置,卻不知無情的死神已經君臨了。
    在猶太人被捕與受難的過程中,雖然有少數的俄羅斯人、烏克蘭人救了一些猶太小孩,使他們得以倖免於難,但其後一生,他們卻多掩飾自己的猶太身分,方得苟全於世。而且,必須一提的是,雖然納粹在四年後即已潰敗,東歐及蘇聯各地的反猶氣氛,卻絲毫未衰。一九五○年代,保加利亞的領導階層曾進行大整肅,目的就是清除領導層中的猶太人。因此,在反猶傳統深厚的烏克蘭紀念巴碧亞,就成為一項十分嚴重與敏感的事了。
    烏克蘭血統出身的赫魯雪夫,雖然在史達林死後實施開放修正政策,但對巴碧亞問題始終抱持強烈反對不反(或紀念)的態度。一九六二年十二月十七日,也就是蕭斯塔高維奇第十三號交響曲首演的前夕,赫魯雪夫的文化事務總管伊里契夫,還警告蕭氏應取消第二天的演出。蕭氏雖然拒咄,但最後仍不得不屈服,並被迫修改此曲的歌詞。
    其中改動的地方有二處,一係第五行至第八行,另一則是第四十三至四十六行。前者內容,係葉夫楚先柯自喻為一流浪在埃及的希伯萊人,改正後的詞句則是這樣的:
    我站在這裡就像立雖在一口井泉邊,
    讓我對我們兄弟般的情感產生信念,
    這裡躺著的是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
    他們與猶太人一樣葬在同一處墳場裡。

    很顯然的,改動後的詞句是相當八股的,而且有意淡化在這座墳場中九成死者是猶太人的事實。至於所謂「兄弟般的情感」,就更有粉飾太平、掩蓋反猶太主義盛行的意味了。另一處原是葉夫楚先柯自比為巴碧亞的死者,包括老人與小孩,在做無聲的吶喊。但這一段則被改為:
    我想起俄羅斯的英雄事蹟,
    以它自己的身軀抵擋著法西斯主義的侵;
    奉獻微不足道的一點滴,
    親愛的俄羅斯為了你的生存與運命。

    這段更動的詞句,無疑,也可作為「社會主義的寫實主義」藍本,愛國主義情緒洋溢,卻與作者原先的控訴無涉。不過在此次更動之後,「巴碧亞」的第三次演出就獲准了。
    但是,歌詞更動之後,蘇共官方仍不滿意,一九六三年二月十日,第三次演出之後,官方評論出現,認為作曲甚佳,但歌詞仍有缺憾,並乾脆建議蕭氏最好「大幅度改動歌詞,或者完全揚棄它」。
    一個月後,赫魯雪夫在三月八日舉行的一次文藝檢討會議中,公開指責「巴碧亞」一詩的不當。他說:
    這首詩的作者未能真正展現與譴責法西斯主義者,尤其是該為巴碧亞大屠殺負責的法西斯罪犯。這首詩顯示似乎只有猶太人才是法西斯惡行下的受害者。然而,希特勒這個屠夫謀殺了許多的俄羅斯人、烏克蘭人和其他的蘇聯少數民族。這首詩卻顯示了他的作者未能表現出政治上的成熟,而且忽略了歷史事實。……自從十月革命以來,猶太人在蘇聯享有與蘇聯其他民族一樣各方面的平等權利。在我國並無猶太人問題,想要製造此一問題的人,不過是奴性般的重複他人舊說罷了。
    但是,赫魯雪夫的辯解及指責無濟於事,蘇聯的民族紛爭不但未曾稍歇,而且益發激烈。而巴碧亞這塊種族殺戮的血腥地,也不但未能如願的改成紀念公園,反被官方派出推土機填平,準備改建為公寓和電視塔。蘇共當局顯然是想將這座大墳場,自人們記憶中永遠除去。
    一九六四年十月,赫魯雪夫被整肅下臺,知識界、文藝界的「小陽春」持續了好幾年。第二年的六月,蘇聯國家領導人之一的柯錫金在拉脫維亞首府里加發表演講,譴責「民族主義、強權沙文主義、種族主義和反閃族主義」。同年十一月二十日,「巴碧亞」交響曲第四次演出。十天後,烏克蘭共和國政府宣布將在巴碧亞立碑,紀念十萬名無辜的死者。這項計畫早在一九五九年即已提出,卻因莫斯科當局的反對而延擱了六年之久。
    但是,隨後幾年的國際情勢變化,包括,隨後幾年的國際情勢變化,包括一九六七年六月的中東戰爭和一九六八年的捷克「布拉格之春」,造成蘇聯當局與以色列及猶太人的關係惡化,巴碧亞紀念碑也因而一延再延。
    一九七○年十二月,一群猶太人在聖彼得堡劫機,試圖逃往國外。一九七一年起,國際壓力不斷要求蘇聯允許猶太人移民,但蘇共當局態度仍然十分強硬。一九七二年,有廿七位猶太人因為在巴碧亞墳地上置花紀念而被捕。第二年,有成千的猶太人因試圖在巴碧亞舉行宗教儀式,被警察驅離。在此期間,有關巴碧亞的一些文學作品,也受到各種阻撓,不得刊行。
    巴碧亞紀念碑歷經波折之後,終於在一九七六年的夏天完工了。這是一座約三十呎高,幾十個受難者糾結在一起的石像,豎立在一條緩坡的盡頭。紀念碑上有下列的刻文:
    一九四一到四三年間,在這裡,德國法西斯侵略者殺害了超過十萬的基輔市民和戰犯。

    至於「巴碧亞」這首交響曲的歌詞,則在一九八三年獲准按原先的形式出版,不須再依「欽命」改動歌詞。最近幾年各種版本的交響曲演出,包括羅斯攪波維契指揮美國國家交響樂團,及海亭克指揮荷蘭音樂會堂交響樂團演出的歌詞,也均係採取此一原版。在此次全詩出版之際,原作曲者蕭斯塔高維奇已辭世八年,葉夫楚先柯(他並非猶太人)自己則在出版時加上了一段重要的注言:

    巴碧亞在基輔郊區的一處峽谷,希特勒的黨羽在這裡殲滅了數以萬計的蘇聯人民,包括猶太人、烏克蘭人、俄羅斯人和其他基輔居民。在寫這首詩的時候,巴碧亞一也尚無紀念碑。現在則己豎立了紀念法西斯主義下犧牲者的碑石。
    法西斯主義以種族屠殺的手段加害猶太人。現在,在歷史的神奇弔詭下,以色列政府也以種族屠殺的手段加害巴勒斯坦人,他們已被強行驅離了自己的土地。


    一九八九年九月下旬,離開了自由化浪潮初動的東歐,我來到了蘇聯,也造訪了基輔市的巴碧亞。由於長期以來聆聽蕭斯塔高維奇的音樂,也關心蘇聯東歐的歷史及時局,當我驅車趕到巴碧亞時,內心感到的不是沉痛,也不是原先預期的感傷,而是淡淡的憂愁與無奈。在巨大的石碑陰影下,我感知到人類生命的卑微。十萬人的青塚不過化為一片草場。但是單在烏克蘭一地,這種人命卑賤的殺戮事件,卻已在近代史出現了好幾回呢!
    一位基輔市的導遊告訴我,每一個烏克蘭人的家庭,在過去半個世紀裡,都經歷了不同程度親離子散的悲痛。有的人死於史達林的大整肅,有的人在農村集體化過程中不幸湮滅,也有人為納粹所殺,還有的人在戰後因kgb逮捕而神秘失蹤。因此,每當烏克蘭人要辦結婚喜事時,都要穿戴著禮服白紗,到各處的紀念碑追悼死去的親人。因為,往者已矣,但新的生命卻永不能停息!
    烏克蘭人的命運多舛,正像是巴碧亞所象徵的猶太人一樣。一九九一年的民主浪潮,雖然敲響了蘇聯共黨的喪鐘,卻也使種族主義和褊狹的族群意識復甦,並在蘇聯各地掀起獨立、反獨立、族群傾軋的巨流。最後,及形成了新的流血、仇恨和寃寃相報的恐怖氛圍。
    於是,當世人正莫名的為蘇、東、波的解放而雀躍之際,我卻看到了波羅的海三國的排猶新浪潮,摩達維亞的羅馬尼亞人反俄民族主義,以及南斯拉夫境內不斷惡化的種族問題。在這一波波以民主與獨立為名的鬥爭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個藉地區民族主義而崛起的民粹型領袖,葉爾欽、華勒沙、米洛塞維契,正是這不斷擴大名單上的幾個「先行者」。長此以往下去,東歐與蘇聯的民主前景就不容樂觀,而族裔鬥爭的血腥史,也就要繼續衍生下去了。
    因此,我又想起了巴碧亞。經過了兩年的巨幅變革,在新的民族主義風潮下,巴碧亞這座苦難的象徵,又要經歷什麼樣的衝擊呢?
    是成為烏克蘭人不願再提的恥辱標籤?是轉化而為烏克蘭人與俄羅斯人鬥爭的新標誌?還是因為猶太人的被迫遷離,成為一個遙遠而讓人逐漸淡忘的血痕與印記?
    巴碧亞,誰能告訴你?
「聯合報」民國八○年九月十三日

 

 

 

 


附錄

〈巴碧亞〉       
                                                 葉夫楚先柯‧原作
                                                 (Y.Yevtushenko)
                                                 周   陽   山‧譯
在巴碧亞上看不到紀念碑
陡峭的峽谷像是粗糙的基石
我驚嚇著,
我感覺今天蒼老的像是
像是猶太民族一樣。
我流浪在古代的埃及。
而我在這裡懸掛在十字架上的面對著死亡,
我仍然負荷著釘痕
我感覺自己像是德雷佛斯一樣。
資產階級的暴民指摘我審判我。
我在棒棍之下,被圍困住了,
迫害,指責,詆毀,
穿著華麗的美婦人
尖叫著用洋傘剌戮我的臉。
我感覺自己就像畢爾羅斯托克的小男孩一樣。
鮮血濺滿了地板。
旅店的暴民領袖變得兇狂起來了。
他們嗅著伏爾加酒和洋蔥。
我被踢倒在地上,無力抵抗,
我徒然無助的懇求迫害者
他們卻哄笑著:「殺死猶太人,拯救俄羅斯!」
一位糧商毒打我的母親。
唉,我的俄羅斯同胞,我雖知
在內心深處你們都是國際主義者,
但也有人弄髒了手
玷污了你們的令名。
多麼不知羞恥啊
這些反閃族主義者竟公開聲稱他們是
「俄羅斯聯邦的人民」。
我感覺自己正像是安妮.法蘭克一樣,
就像是四月初生的新芽一般脆弱
我在戀愛之中無需言詮,
但我們卻需要彼此的眷顧。
我們能看到嗅到的是這般侷促!
樹葉和晴天都已遠離,
但我們仍有許多可做的事─
我們仍然可以輕柔的擁抱彼此
在幽黯的房中!
─「有人來了吧?」
─「不要害怕,那是春天的聲音,
春天來了。
向我靠近,
快給我你的雙唇!」
─「他們就要破門進來了!」
─「不!這是冰裂的聲音!」
巴碧亞的野草瑟瑟,
樹木警戒著,好似正在進行審判。
這裡彷彿每一樣東西都在無聲的吶喊,
當我揭去帽子,
感到自己的頭髮正慢慢轉為灰白。
我無聲的長嘆。
身下有成千成萬的屍骨,
我就是在這裡被殺害的每一個老人。
我就是在這裡被殺害的每一個孩子。
我的任何一部分都永不忘懷。
讓「國際主義者」狂吼
當世界上最後一位反閃族主義者
終於裡埋葬的時候。
我的身上並沒有猶太的血統
但我感到嫌惡慎怒
面對所有的反閃族主義者時
我就是猶太人─
而正因如此
我才是一個真正的俄羅斯人!
(民國八○年八月譯,首次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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