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發表於2024年九月號新視聽雜誌
這些年,義大利電影再也不復見上世紀費里尼、狄西嘉等大師,美學視野的青黃不接是不爭事實。偏偏,義大利電影的沒落,與威尼斯影展廣納百川,觸底反彈,甚至弔詭地成為「奧斯卡風向獎」,又饒富趣味地形成對比。細思後其實也不顯違和,義大利民族向來傻人有傻福,上世紀末羅貝多貝里尼打著天真爛漫旗幟,護送《美麗人生》這種以純樸包裝平庸的溫情作,頭彩般連闖坎城、奧斯卡,整個好萊塢都俯首稱臣。
藝術造詣匱乏,我們就欣賞奇蹟。既然如此,我們也就不意外標榜去年底橫掃義大利票房的《我們還有明天》最終超車《Barbie芭比》榮登義大利電影年度票房冠軍,成為現象級電影。
身兼編、導、演的義大利女星寶拉寇提莉絲,推出這部號稱取材自祖母事蹟的女性血淚史,並採取了近年並不少見的黑白拍攝手法。
劇情設於二戰後的義大利,寶拉寇提莉絲飾演的迪莉婭,宛如傳統婦女的縮影,辛苦拉拔三子女的她,不但要外出打工,還要偷藏私房錢為女兒攢嫁妝,老公嫌工資少,不由分說一頓打,長久下來,連女兒也瞧她不起。
眼看女兒到了婚嫁年紀,也好不容易遇到一個體面的未來女婿――比女兒還緊張的迪莉婭,此時收到一封神秘來信,信的內容,竟激起她人生的鬥志,密謀一樁翻轉人生的計畫。
我們看過太多自導自演失敗的例子,常見敗筆出自導演對自己演技的「當局者迷」,往往「到位」而難達「神髓」,多數時候我們可以看到《與狼共舞》凱文科斯納這類不刻意雕琢演技,照樣以導技激起壯闊煙塵,迷離了影迷對演技的要求,克林伊斯威特、芭芭拉史翠珊執導筒且粉墨登場,實踐一巡銀幕英雄旅程往往也適收類似成果。
這種全力以赴、本位主義的自戀力量,也可以讓《席琳狄翁外傳:愛的力量》瓦萊麗盧梅希幾近失去理智地運用換臉科技從十二歲演到五十歲,照樣風雨無阻地登上凱薩獎后座,堪稱意志力的勝場。反觀,像《怪房客》羅曼波蘭斯基奮力將自己塞入扭曲的瓶身內,又能在美學表現達到高人一等的成績,可謂少之又少。
上述例子不是在踩誰捧誰,只是想闡明,自戀當然是自導自演的發電核心,但,它也是精確驅遣演技,融會場面調度的高度特技,回到市場面,拿捏是否得宜,觀眾會給一個答案。
回到《我們還有明天》,包括我在內,國內影迷對這位義大利國寶級女星不算熟悉,這種疏離感,未必成為我們不帶後設目光去定奪電影成績的要素。然而,這是一則「祖母故事」的血脈詞條,可能讓影迷無形中拉高了審視標準。諸些客觀變因都不是壞事,有了血緣這麼一個強勁的理由,她深信不疑自己是詮釋此角的最佳人選,確為可信動機――端看她如何以實力說服別人。
在聊她的演技之前,從剪裁得宜的情節,寶拉寇提莉絲對事件的拿捏,確有一套,她不願為煽情的抗爭、覺醒因素,而輕易竄改祖母的故事,卻巧妙轉個彎,拉出懸念,從支線過渡到主線,無縫接軌。祖母終究並未實拳抵抗丈夫的暴力,是既定的事實。她選擇以一個片尾樓階上的姿態,昂視丈夫作結,並未強硬地去答覆家暴這種上世紀女性女性社經地位、教育程度,未必有能力反撲的課題。
除了以共舞的幻妙形式,去描繪夫對妻的家暴,迭有新意,令我最驚喜是,到了電影後段,我彷彿也梳理出一個本片以黑白拍攝的理直氣壯――黑白屬一種悲憫的淡然,是為了稀釋隨家暴而生的色澤,這是一種跨世代的同理心,一種慈悲為懷,一種藉認命的幽默豁達,溫柔地為當代觀眾找到入口與濾鏡。
寶拉寇提莉絲的演技表現乍看沒有驚人之處,甚至連撕心裂肺都沒有,卻完全讓我信服她對迪莉婭這個靈魂的深刻理解。
不積極雕琢表情細節,不意味功課做得不深,相反地,寶拉寇提莉絲體現出的是一種以退為進的從容、大度,不為得獎場而擠眉弄眼,她每個臉部光影,每一絲表情牽動的精確直覺,皆十足可信。面對裁縫店新來的男丁薪資高過她的不甘與無奈,或收到神秘來信的忐忑與冷靜,每個眼神,都重現了舊時代的女性凝視,亦巧妙地串連起通俗語境,征服了觀眾,電影大賣,也就不足為奇了。
配角亦有精彩表現,飾演男主人的瓦里歐馬斯坦德,堪稱使盡渾身解數,很難認出是《完美陌生人》裡的軟爛男。飾演女兒的羅馬納馬喬拉韋爾加諾,也超齡地演繹出青春少女情竇初開的任性與不安。
到了片尾,迪莉婭究竟有沒有拋夫棄子,以遠離家暴身世,成全一枚蛻變?透過一個迪莉婭站立樓階,正視家暴夫的昂首姿態,定格了永恆,這個開放性收場,也不再是必答題。
或許,擁抱生命中所有缺憾,會是寶拉寇提莉絲想要言宣的精神,一道光的弧線,去重敘祖母的日常,一切足矣。無驚人手筆,不意味它四平八穩,標榜改編自祖母人生故事,寶拉證明了有所改、有所不改,也能放諸四海皆準,更串連起義大利民族性,筆法的平實不再屬一種不得不然的策略。
女人是銀幕永恆的主題,《我們還有明天》送給當代一個樸實的詞條:因為奉獻,所以華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