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至中夜,樂敢忽聞幾響怪聲,忙跳了起來。辨憶怪聲,原來卻是盧逸夢裡囈語。樂敢伸手探觸盧額頭,但感觸手火燙,正自發著高熱,吃了一驚:「小逸發燒!定是骨傷加上勞頓野宿所致!」隨手抓了塊雪放在盧逸額上,扔兩大團乾草於火燼,營火又燒了起來。
樂敢輕搖了搖盧逸,盧逸似醒非醒喊了幾聲:「我…我好冷,樂…樂大哥,我快死了…」
樂敢輕摑盧逸一個巴掌,罵道:「渾話!有老子在,不容你死!聽好了,老子先幫你續骨,待天明,老子再帶你尋大夫去。」
盧逸嘴唇微微嚅動,模模糊糊發了幾聲「不可」,然後再動彈不得。
樂敢再不猶豫,解開盧逸外袍,再掀起內衫,卻見他貼身裹了件女子兜衣,心裏暗罵:「他媽的,這小鬼頭年紀雖輕,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色胚!好女色到著穿肚兜,可謂色中餓鬼了!」粗魯地拉開肚兜。光線難及,不易視辨骨折所在,手掌寸寸探去,堪堪在乳下二寸半所在摸得凹陷處,兩手分按盧逸脅後腹中,運氣併掌,輕喀一聲,斷骨齊位。
這下雖接好骨,卻也將盧逸痛醒。
盧逸大驚喝問:「你…你作死麼…」他話未說完,樂敢忙雙手連發封住盧逸八處關節要穴,登令盧動彈不得、難以言語。再替盧逸著好衣物,樂敢吁口氣道:「總算續好了斷骨啦!若沒老子,你小孩童不免成了路倒屍!」
盧逸不知從何而來的委屈氣憤,眼淚潸然而下。樂敢鼻子吭吭氣,呸了聲走到一旁坐著。
耳聞盧逸啜泣之聲,樂敢不由得心煩起來,喝道:「不許哭!哼!有甚麼委屈?」望旁吐口濃痰,續罵道:「老子還道你這小鬼了不起家教壞了些──萬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卻是個登徒子,竟偷起女子褻衣來著?再哭,莫怪老子拳頭不客氣了!」
盧逸要穴被封,難以出力發聲,勉力罵道:「你瞧也瞧了,卻又怎的?有種就殺了我!」
樂敢罵道:「幹了壞事還有臉說嘴?瞧你一臉壞樣,便知你定害了不少姑娘清白!哼,不錯,老子是瞧過啦!瞧得一清二楚。呸!虧老子還想同你結拜呢!」盧逸但聞樂敢言道「瞧得一清二楚」,益發哭得傷心。
樂敢轉過身去,躺臥下來,再不理會。正欲睡去,忽聞碧鱗驄長嘶一聲。樂敢反手捉住盧逸佩劍,翻體貼地,心道:「難不成營火將狼子引了過來?若是僅只二、三匹狼,那還好發付;倘使來個二、三十匹,我和小逸不免成了狼口膏肉!」伏低身形,靜觀其變。
草浪滾滾,隱約見得碧鱗驄站了起來,鼻孔吭氣,甚為不安;它身後一條黑影緩緩靠近。
樂敢吞口唾沫,想:「還好只來一頭。宰了它,老子有肉喫了!」那黑影幌過碧鱗驄,逕向營火而來,形貌漸現,卻是條瘦長人形。
樂敢心裡一鬆:「是人非狼,想來是走失的契丹軍勇。無論如何那可比狼子好對付。」那人緩步行來,片刻已火光照面,樂敢暴喝一聲、拔劍出鞘,劈頭向來人斬去。那人「咦」地聲,身形陡移避開偷襲,接著側身出腿,掃中樂敢胸膛,將樂這條高大漢子遠遠踹開。
樂敢中腿大驚:「這人武功不弱,老子險些陰溝裡翻船!」原來樂敢自知傷重,出招之際未敢運勁太甚,以免絕了使後路殺著的力道,乃保留七分真氣、三分攻敵。對手這一腿似乎亦真力不足,方才未將樂敢一招重傷。
樂敢吐氣沉身,就火光打量對手。見他約莫八尺高,面目黑黝黝的瞧不清楚,但一雙眸子精光綻然、下頦白鬚飄飄;頭頂金冠,白髮凌亂,服了襲破爛赤袍,腰帶掛柄空劍鞘。樂敢大感緊張:「這老頭好生面善…難不成是午時茂林外傷我的瘦老頭?」想到這,竟愈看愈像,一顆心猶如胡笳羯鼓般砰砰價跳個不停。他自知武功同眼前瘦老者天差地遠,想腳底抹油逃命為上,卻又怕對手輕功了得、兩步伐趕將上來一掌做翻自己,只好先行膚衍,有機會便逃生。因虛問道:「你是誰?」
瘦老者沉默一陣,在營火旁坐下,盯著樂敢雙眼,冷然道:「原來是你…」伸手烤火,續道:「小伙子膽子不小啊?壞了我家主公復國大計、累老夫亡失雲家骨血。嘖嘖,看來非殺你不可、非殺你不可…」瘦老者既似對樂敢說話,卻又像自言自語,只聽得樂敢心生寒意:「這死老頭果然便是傷我之人…他媽的,老子可不能束手待弊!」往後退了兩步,笑道:「前輩可真說笑了。小子同您素不相識,甚麼『壞你主公大計』、『累失你家骨血』云云,卻從何說起?」
瘦老者慘憺一笑,緩緩道:「你名曰樂敢對否?河東鎮將郭威麾下前鋒校衛?是破日刀燕八的唯一傳人?」
樂敢假笑道:「前輩怎知?」
瘦老者淡淡說道:「反正你旦暮且死,索性便讓你死得明明白白、不有遺憾。」頓了頓,續道:「老夫雲潭淵,當今大遼國赤霞教宇文教主座下三才使天尊者。我教總壇便位在太原左近,小伙子平素在太原挺出風頭的,要叫人不認識卻也甚難。」
樂敢聽得「赤霞教」三字,臉色登變,想:「老子當真倒霉,沒來由地惹到天下第一邪教…聽說赤霞教有信徒十萬,轄理七十二香壇;香壇上有朱鳳、白彪、玄鰲、螣蛇四靈座;四靈座上有泰、天、地三尊;在三尊之上才是正副教主。江湖人多傳四靈使和三才使武功卓越,皆是一等一的高手──眼前這雲老頭可不是武功高絕?在雲老頭之上的泰尊者、副教主、教主更不知是何等人物?」雙足發顫,害怕無比。樂敢突地想起:「小逸豈不同那伙赤霞教眾作一路走的?他也是赤霞教徒囉?」心中一喜,就欲同雲潭淵說明如何救護了盧逸、冀能保得一命;雲忽道:「姓樂的,你的小同伴招呼你呢!快去交待遺言。老夫待會再收拾你性命。」
樂敢壓著恐懼,勉強一笑:「那可生受你的了。」起身走向盧逸,見盧拉下袍袖、裸支手臂不停搖晃。
樂敢低聲罵道:「老子今兒要是送命,全是你這小雜種害的!」蹲靠盧逸問道:「何事?」
盧逸粗嗓道:「近來些,你的說話老子聽不到。」樂敢再進兩尺,見盧滿面驚懼,微感奇異。
「糟糕,」盧逸道:「我外公來啦!」
樂敢既驚且喜。驚得是「小逸」是雲潭淵外孫,於邪教中身份尊貴、非比尋常;喜得是自己既搭救雲某外孫,活命之望大增。
盧逸續道:「外公待會定要捉我回家…我…我想同你走。咱們可得作番計較,看如何脫身!」
樂敢大奇:「為何定要同我走?」
盧逸低罵道:「蠢牛!小聲點。要給外公聽出端倪,那可糟啦!」
雲潭淵霍地起身,樂敢汗毛直聳,回首瞥視,見雲側耳凝神似在聽己談話,笑問:「前輩聽到甚麼?」雲潭淵喝道:「兩隻小鬼皮給老夫扒緊些!狼群過來了!」
樂敢忙環顧四方,起伏無定的長草中果然反射著鬼火般碧燐燐光芒,隨意數過,竟不下十來頭狼。他心裡叫苦不迭:「當真應了一句:『前拒猛虎後進狼』!」
碧鱗驄驀地狂嘶狂跳,四蹄亂蹬,狀貌暴躁。樂敢細目看去,見四頭青狼撲咬馬腿;碧鱗驄暴跳著蹬出左蹄,將一頭青狼踢開。那頭青狼禁受不住那樣大力,哀叫一聲,伏地喘氣。另三頭青狼見同伴負傷,緩下攻勢,齜牙咧嘴嗚嗚怒鳴。
樂敢大驚,叫道:「瘟馬,老子救你!」發足奔上兩步,雲潭淵忽然橫掌擋在身前,冷笑:「想奪馬逃命?由不得你!」
樂敢收足不住、舉拳便揮,喝道:「讓開!」
雲潭淵左掌一捺,抹開拳頭,右爪同時探出扣抓樂敢左肩,道:「先去照料你的小朋友吧!」
樂敢怒道:「要是讓狼傷了我的馬,終教大伙逃不得性命、死個乾淨!」催勁拳端,但感勁力如入泥沼,了無回應,暗暗心驚:「老兒內力當真古怪!」
雲潭淵道:「且看人、馬誰需你助力。」
樂敢回首盧逸處,已有五、六頭狼兜圍進逼,緊急無比,忙大聲道:「老頭放手!我救你孫子,你救我的馬!」
雲潭淵鬆開雙手,奇問:「甚麼?」
樂敢不欲擔擱片刻,奔返盧逸臥處,拔身高躍,一式太一刀術「乘鯤鯢兮攀浪游北冥」旋身連削,將二狼側剖數段。堪將落地,三頭狼撲縱過來,樂敢忙裡翻身、劍斬八極,施破陣十式的「十面埋伏」,劍光閃處狼血飛濺。
樂敢驅開群狼、長劍連揮,火光照映刃身;晢晢發光,群狼畏火,嗥叫不已,一時未敢撲上撕咬。樂敢飛步踩至盧逸身旁,叫道:「小逸莫怕,老子救你來了!」
盧逸罵道:「你奶奶的,為何這樣慢?」一匹貪狼不甘到口的獵物被奪,猛地衝來咬住盧逸衣袖。樂敢笑喝:「畜牲當真貪食不怕死麼?」起腳猛貫,力道盡數送入狼腹。貪狼立時了帳,鬆口落下。
盧逸既已無恙,樂敢擔憂碧鱗驄安危,忍不住回首瞥了一下,見雲潭淵跨坐馬鞍上,雙手各擒了頭體碩毛灰的巨狼、以狼軀替以兵刃,格擋餘狼攻勢,招法奇詭莫辨,大聲讚道:「好功夫!甚麼武功?」雲潭淵不答。
馬兒安然,樂敢心下稍霽,盧逸忽然喊道:「喂!別分神!」樂敢左肩一疼,卻給狼咬住。樂敢忙揮劍割下狼首,提起盧逸向火堆邁去。那頭青狼偷襲得逞,如何也不肯放開獵物,直至頸子給樂敢截斷,上下顎仍牢牢咬合,逽大狼頭兀自留在樂敢肩上。
盧逸再罵道:「你奶奶的一條蠢材,老子不是叫你說話當心些、莫漏洩了老子身份?」
樂敢怒道:「小鬼頭不長眼睛麼?刻下群狼眈視,恨不得把我們喫進肚內,卻說甚麼渾話!」話畢,背火面狼,放下盧逸,用力拔掉狼頭,見得狼群步步進逼,樂敢冷汗紛落。放目觀去,竟又多了廿來頭狼。
雲潭淵縱騎過來近火下鞍,樂敢見他手裡兩巨狼已口吐白沫僵斃,想來是給雲某快揮疾舞活活嚇死。雲隨手將狼屍投入火內,焦臭傳出、中人欲嘔。
樂敢道:「前輩,你孫兒便還你了!」
雲潭淵道:「好!衝你這人情,老夫允你一約。三掌十刀…」
盧逸插嘴道:「樂大哥別答應他!他最愛騙人!」
雲潭淵斥道:「住嘴!大人說話小孩插甚麼口?」
樂敢問道:「如何?」
雲潭淵道:「待驅走狼群,老夫同你對過三掌,再比拼十招兵刃之術。你若僥倖不死,老夫再不同你為難。」
盧逸咕噥道:「蠢牛,你可中了老賊的奸計啦!」
樂敢皺眉道:「小鬼頭少胡言亂語亂老子心神。」
雲潭淵復道:「樂小子,老夫開這條件,你以為如何?」樂敢未及回應,狼群中一頭體型最為碩大的灰狼排眾而出,昂首長嗥幾聲,嗥聲淒厲莫名,樂、盧二人一陣膽寒。
樂敢苦笑道:「前輩美意,小子還真不敢推辭;眼下那頭雄狼怕是招呼同伴過來,待會群狼齊上,我等難保不被撕成片片肉條…比武卻該如何比起?」三人眼見那雄狼長嗥後,遠方亦傳回狼嗥聲,狼群益集益眾,卻不立即發動攻勢,即以雲潭淵武功奇高,亦感緊張。
雲潭淵道:「那也未必。你從軍多年,兵法該當小有研習──以寡擊眾如何致勝?」
樂敢一愣,回道:「我嘗聞二郎道:『以寡擊眾有可勝之道,無必勝之機。然兵法運用,存乎一心;若能審辨情勢、料敵機先,憑微擊盛,亦能穩操勝卷。』」
雲潭淵笑道:「照啊,能言這番道理,那個二郎實深得兵法三昧。想,狼子既是群居群獵的野獸,那末勢必有個領頭為首者。小子,早間戰場上郭威如何領兵攻戰?擊敵當先擊誰?」
樂敢先回道:「當先擊殺帶隊將校…」猛然省悟雲潭淵言語之意,叫道:「我明白啦!」舉劍空劈,便欲發足殺向呼朋引伴的雄狼。雲潭淵出手扳住他,冷然道:「野獸懼火,以兵刃挑帶燃火枯草!」言畢取下劍鞘,伸鞘在火裡一捲,劍訣引動、鞘身捲火點向狼群正中。樂敢喜道:「好妙計!」依法施為刃鞘齊舞,將幾團著火草堆送入狼群。
群狼兇悍矯健,見火團落下,靈活地避開。這片休憩處所地勢稍高,土壤受風吹襲遠較餘處乾燥,是而一片枯草觸火即燃,頃刻間漫燒開來。群狼低吼著躍避火勢,那帶頭雄狼怪鳴一聲,朝樂敢等人左方竄進,餘狼拔腿跟隨、蜂擁而上。
雲潭淵更不猶豫,叫道:「樂敢隨我來!」樂敢「是」地聲回應,兩人奔進狼群中,望帶頭雄狼掩殺過去。樂敢手持兵器,本力又大,斬殺狼子便如切菜砍瓜般;劍勢過處,五匹青狼屍橫就地。雲潭淵手無兵刃,每奔近一頭狼,或以劍鞘挑刺狼腿、或伸足點蹬狼身,亦足以令群狼重傷。
雲潭淵奔行一陣,真氣提發鼓勁清嘯,雙足更如御空凌虛,點踏十數狼首,直撲雄狼。
樂敢無雲潭淵的輕功身法,在後苦苦追趕。受雲潭淵腿勁震傷的狼狂性猶存,一見樂敢腿子邁過眼前,便張口咬落,是而無用片刻,樂敢就遠遠墮後、身陷狼群。
盧逸躺在火堆前動彈不得,見樂敢雙腿被咬得褲破血流、至為危殆,暗暗焦慮:「樂敢這傻瓜墮入外公的奸計猶不自覺,還道外公有心同他履踐三掌十刀的約定、願攜手共除惡狼…我總得想個法子幫幫他。」運氣強衝右臂封穴,手指微微一動,心喜道:「好在樂敢先受內傷、真氣不足,否則解穴大是不易。」待整條右臂能動,立時自胸襟衣待取出一只飛鏢,使勁捅向大腿,狠狠地拉了道口子。鮮血汩汩流出,血腥味漫延開來。
樂敢力拼群狼,再屠四頭。他一身太一刀術向來須得輔以厚重刀刃方能得心應手,此時手中長劍既薄且輕、太過不合手,太一刀術中許多犀利的殺著便施展不出。中招的狼子或有傷而不死,反更狂躁,沒多久就把樂敢臂腿咬傷。群狼嗜血,一嗅得獵物傷處血味,歡喜起來,更前仆後繼地攻向樂敢。
雲潭淵追殺帶頭雄狼,亦堪在此時追在雄狼之後,足上加勁,身形如箭彈射而前,出鞘掃向雄狼後腿;雄狼中招望前打了兩滾,回身爪牙齊施嗷嗷怒吼。雲潭淵見雄狼吃入招勁竟沒斷腿,兀自逞兇,暗讚:「好一頭倔強的狼──中了萬相森羅功勁、痛而未傷,也算畜牲裡的異數了!」避開狂咬,氣傳雙臂、兩掌翻飛,將雄狼高高托起,見樂敢刻在危急,笑道:「樂小子,這頭狼王便送你玩玩!」掌勁吐出,把雄狼投向樂敢。
樂敢被十數頭狼子圍攻,氣力漸漸不支,見雲擲了頭活狼過來,驚怒交集:「他媽的!小逸說得無錯,老頭果然使計害我!」揮劍迫開足邊兩青狼,橫提長劍,唰地旋劍斬出「月終扶桑」,格殺帶頭雄狼。
那雄狼既得領率群狼,自有其靈捷雄健的體性,一見樂敢重招揮至,敏捷地首身一扭,順勢爪子拍點樂敢後肩,才四足落地。
樂敢笑罵:「你奶奶的臭狼!恁地矯健!」雄狼回首盯了樂敢一眼,昂首嗅了幾下,卻不再攻來,逕自望火堆旁盧逸處奔去。限會員,要發表迴響,請先登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