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道將於本月十五日拆除……」
乍見這份公告,小江心裡不是滋味。拆了這條橫在商業區與住宅區大樓間的地下道,他下一個落腳賺錢的地方要在哪裡?
小江一如過去兩年又十個月,早上九點整攜了一只陳舊的皮爾卡登皮箱、穿著反覆揉洗乾淨的襯衫外加一條絲質領帶、手肘掛著西裝外套、腳踏鞋跟幾乎要磨平的閃亮皮鞋,大搖大擺走進地下道。
拐個一彎,跨過兩髮飾攤、三個老跛盲乞丐,到了轉角路標處。
路標底下有兩張小折椅和一面兩呎見方小檯子。這是他的地盤,跟一個老遊民要來的。
他擺好桌椅,開啟皮箱,拿出一本厚厚的破舊萬年曆、一本易經朱子集籤、一方小黃册上紅楷書打印著「樂透密碼透視解析」,一牒本季「財訊」雜誌,拿出一面紫微斗數不準免錢的壓克力片在濕漉黏滑的磚牆一掛──擺攤完成。
小江曾經是地面上那繁華世界的一員,那時候熟的朋友叫他小江,不熟的人叫他江先生。
三年前的深夜裡,他無數次摟著六條通酒店裡的小姐搖搖晃晃從這條地下道踩過,那時同行的還有他的舊上司和日本客戶。
從不住吐著煙團酒氣的嘴裡發出對他能力的欣賞:「林桑,你們公司這位江桑一極棒!我們一定很大的合作愉快!」日本客戶不知道是濱口桑還是高田桑笑嘻嘻說著。
「我們江桑十分優秀的唷!公司股票都靠他炒起來的。」林經理一邊伸手在身旁小姐身上游移,一邊笑著說:「 Lily姜,妳要好好把緊我們小江喔!」
那張俗艷的濃彩臉龐上一雙媚眼乜斜到小江身上:「江桑下期股票買哪支?跟人家說嘛!」叫Lily的女人發嗲說著。
小江打酒咯笑說:「買哪一支?妳以為是簽樂透還是六合彩?去拜拜比較快啦,拜個五路財神一定發。」
「媽媽桑和姊妹都說你的明牌比三重那乩童準得多,你報一支給我會死喔?」Lily用那對造假的乳房夾著小江胳膊磨蹭,撒嬌說。
「根據Morgan Stanley這季財測……」小江醉醺醺地搜索腦海裡金融詞彙,慎重地說。
「啥"摸根施坦粒"啦?我摸你的那根加兩粒還差不多。那麼難懂……」
「走!」小江大笑著摟緊女人說:「我們到房間裡去好好研究一下怎麼摸我兩粒!」
小江爽朗的笑聲回蕩在地下道裡、回蕩在霧茫茫的日光燈下。
地下道好像永遠也走不完,時間凝在大笑的那一刻。小江對那一刻的記憶有些模糊,從他身畔流過的還有什麼人他記不清楚了。他印象深刻的只有一張張俗艷彩妝的臉龐和男人們滿嘴酒氣……
早上的時間總過得快。已經十一點半,小江的攤位今天還沒有客人上門。
「來看看喔!」小江公式般地順口叫著:「紫微斗數論命!一言斷富貴,兩語判禍福…三件事內不準免錢喔!」小江斜對角堆滿飾品的攤子邊,幾名穿著鐵灰制服的二十來歲女孩看了小江一下,又回首過去挑選著髮夾耳環之類的小飾物。
小江的第一份工作是業務,他仗著一口流利的英語和漂亮的交際手腕爭取到國際訂單和客戶好評。十幾年下來,他對人情世故看得很通透,在那次幾乎要了他的命的打擊後,他更具慧眼、更明白什麼時候開口推銷,會讓生意更好。就像剛剛那句三件事內不準免錢的話,他深信能打動來往行人的心。
「女人都喜歡算命的!」他一直這麼認為。
兩年多來,小江在這地下道幫許多人算命,雖然也有男人,卻還是以女人為多。通常女人先問感情,尤其三十歲左右的未婚女人。
算命一開始,小江會先翻萬年曆求八字,再把他從師父那學來的掐指本領故作姿態地擺上一擺。接著在一片十六開大小、畫好格子的紙上,小心寫下諸星陣列星等、祿權科忌四化等等批命所需資訊。之後則是籠統含糊地論一下造命者「大概」「或許」是如何性格、家庭成長背景。
如果他先提的一些事件給造命者打了回票:「你說的好像不大對…我那時是如何如何…」小江會用謙卑地不可侵犯的態度說:「對不起,妳的生辰可能不對,煩請查明後再來。今天這樣子我就不收費了。」
如果幾個問題下來,確定這份命盤合乎造命者之榮兗乖寋,小江就會用權威裡帶著悲憫的聲調長吟:「嗯…」
「老師,我的感情何時會有著落?」女人通常迫不及待先問這個,或是:「我要不要原諒我男友?雖然他對不起我…」
小江之後會故作玄虛地微笑一陣,慢慢說:「從妳命盤看來,妳的姻緣還沒到,還要小心爛桃花。」不用說,女人問感情當然是因為感情出問題,已經出問題的感情多數是覆水難收,剩下的只是一個決定而已。女人將姻緣這等人生大事求助於素昧平生的算命師,不是因為理智上的判斷,而是因為情緒上的錯亂,才會病急亂投醫──小江都以「姻緣未到」或是「爛桃花」一辭以蔽之。等到女人理智恢復了,快刀斬斷一段亂麻般的感情後,幾乎都會覺得小江是「半仙,算的真準!」
沒有人會真正關心跟自己無關的事務,前來算命那些焦慮失志的人更不會。替人論命的準則,第一條是絕對別把事情說死、別妄下結論,不管是好是壞。
從這點來看,給人算命像在作功德;即使小江的目的是造命者從口袋掏出夠自己溫飽的回饋,別人的命還是不能亂說的。若能讓失意的人重燃希望奮力爬起,小江以為此公德之大,適足比擬農曆七月幫孤魂野鬼唱了場超渡法會。
「老師我要怎麼化解爛桃花?」女人問到重點了:「是不是我把床鋪換換方位、還是該換條天珠──上次有個老師叫我帶這條,好像沒用耶。」來算命的人通常心裡已有定見,只需要一句話來支持想法,但若也能靠些莫名的力量避禍消災,比如吃半年素穿件紅內褲掛條西藏天珠就能免除惡質男人的騷擾,這場論命也就值回票價了。
「所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萬事小心些、罩子放亮些也就是了。」小江穩重地回了句人人都知道的話。女人的表情明顯地失望。
小江苦口婆心地說:「小姐,我想開導妳一個觀念:千萬不要相信戴水晶天珠能改氣場磁場桃花運那一套神棍說辭。妳能找到好男人,是因為你廣結善緣待人好,絕不是戴了甚麼珠子石頭在身上的緣故──真想有甚麼化災呈祥的方法,不如唸大悲咒或是波羅蜜多心經吧。」女人感到無奈。
「過完這個流年妳的姻緣就來了,」既然是算命,好歹要給造命者一個未來的希望:「另外,下個大限,妳的事業會到高峰。」這句話是這場論命的重點,來算命的人其實只是要一個希望,小江送了個希望給面前的陌生女子。
女人高興起來了,她問小江收多少費用。小江笑笑表示意思一下就好了。女人奉上六佰塊錢的公定價,滿面春風向另一頭地下道出口走去。
但是說實在的,小江都不知道他自己未來的路該怎麼走,遑論別人的人生。
越近十二點,地下道的人越多。還不到午休和股匯市收盤時間,小江真正的客源還沒到。
在股市還是十二點收盤的年份裡,地下道之上那條車水馬龍的大路兩旁,有十來家証劵公司,那裡每天都上演著莊家賭徒的戲碼。股票市場這個財富重分配毫無產值的所在,每個進出者都是賭徒;只要是賭局,贏的必定是莊家,通常最大的莊家是政府。
小江之前的辦公室就在大路轉角的一棟大樓上。差不多上午十一點多,小江會找個藉口堂皇地走出公司,先到隔壁二樓的耗子晃晃,交割或買進股票。他的眼光通常準確,絕少賭輸。
從耗子走出到午休結束的兩個小時,小江偶爾藉由這個時間和女同事偷情。耗子附近的暗巷中藏著許多小賓館;小江和他的情婦約在那,就為了那一個多小時的火熱,索性中餐也不吃了。午休結束前的十幾分鐘,小江和情婦又踏著輕快的步伐從對側入口滑下,像隻吃飽的老鼠迅速竄過長長的甬道,經過他現在擺攤的位置,再奔出地下道這端開口。
每一回從地面消失、經過地下道、然後再現於繁華的地面,小江都有重生的感覺,他藉此感到昇華與救贖。
小江記得很清楚,二年多前那個炎熱潮濕的正午,他冒著大汗快步經過這條甬道,他前方十幾公尺有個紫紅套裝的女人,女人身上的香氣和高跟鞋聲充斥整片地下道,一旁的遊民和男攤販面孔紅通通地大力吸著氣,像是用鼻子意淫女人。
小江心裡緊張,額角手心淌著汗,那女人窈窕的身影似乎也在抖嗦著。
小江在公司裡、在大街上、在地下道內和女人必須若即若離。到了賓館就不同了;他們火辣辣激吻,赤條條貼地死緊,汗水相交溶。
「Andrew,你今天好熱情!」女人喘著氣說:「妳老婆不能滿足你?」
小江抽出舌頭說:「只有妳能滿足我。」
「你昨天下班的時候我想打電話給你,可又怕妳老婆接聽……」女人唔嘤說著。她水汪汪的眼睛反射著賓館昏黃小燈,。
「別怕!那女人我受夠了,我要和她離婚。」小江鼻子裡只有女人溫熱的體氣,他衝動地說。
「小孩呢?」
小江愣住幾秒,瞪著眼睛回答:「小孩姓江,當然是跟我。」
女人眼裡兩點黃燈閃爍一下,顫攸攸地像公墓鬼火:「我會好好對待你的小孩……可是我想要有自己的孩子。」她輕盈地回他。
小江不吭聲了,他貪婪地撫弄女人雪白的胴體。
「我們的事情不知道甚麼時候能讓林總知道。」
小江身體抽慉一下,問:「妳出來的時候林總有沒有問妳去哪?」
「沒有……」女人遲疑說著:「林總晚上約我──我該去麼?」
小江笑著說:「我相信妳啊,妳去哪我都放心。」
纏綿之後,他倆又一前一後走出暗巷,保持十幾公尺距離,悄悄現身大路、隱沒在地下道彼端、再從這一側開口出來……
十二點半,一小時內股市正式收盤,新一波人潮夾著老面孔出現。小江猜想這群人中有許多是才輸掉一筆錢的賭徒。輸錢的賭徒對算命的熱衷不下於飽受感情創傷的女子。他們會把富貴的期許放在那句「你的人生到底還是非富即貴的,至於今年暫且時機未到」之類的話。
「呃……」小江面前站著一個三十好幾的微胖男人:「能幫我看一下命麼?」
生意上門了。有些出乎意料,小江還以為今天開張的客人是人群裡才被搞丟一大筆私房錢的菜籃族。菜籃族──家庭主婦們因為生活單純,所以論起命來也輕鬆容易得多。他們不外乎問問家中老人家身體健康、小孩子學業如何、子女長大有沒有出息之類的問題?從政府再度經營彩券,家庭主婦們的問題又多了一條:「我有沒有偏財運?」
小江上下打量男人;他有點落寞,這不稀奇,在股市上賠錢的人都這副嘴臉。小江曾在那賠過錢,居然也興了陣感傷。
「當然啦。請坐,」小江溫言說:「有特別想問甚麼?」
男人在小江面前的矮凳子坐下。「我想問事業……嗯,不……我能問幾個問題?你一個問題收多少錢?」男人發腫的臉龐上戴著一副金邊眼鏡,挺斯文的,眼鏡下的眼光渙散,有點魂不守舍。
小江笑了起來:「我一向是論整體命運,一個人的命運能從他個性好壞看出來,個性影響了事業與感情,另外這些也和他的環境密不可分。」小江想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就聊聊吧!況且這人的狀況雖然不見得有自己前幾年糟,大概也好不到哪去,就陪他聊人生吧。
「即使你想問事業,我還是會談到你的愛情或婚姻。嗯,我論盤就一個價錢:六佰元。以前我會說『意思一下,你隨意』,可是隨意不免模稜兩可……我這張牌子上有我最近的規矩──我先說三件事,如果三件都沒說中,就不收費。」
男人囁嚅著,像是想說些甚麼。
小江笑著說:「當然!你大可在我算完後跟我說:你講的不對,我不打算給錢……哈哈。那也沒關係,有緣坐在一起講話,就隨緣吧。」
「不會啦!我會付錢。」小江那番以退為進的話把男人逼急了:「我沒自己算過命,還以為算命很貴──我剛剛在股票市場賠慘了!台灣股市不理性,政府這兩天放的消息讓我融資全部斷頭……可是幾百塊錢,我還付得起。」
「那好,」小江說:「給我出生年月日罷。」
男人在紙上寫下國曆生辰。小江依序翻萬年曆、掐指捏訣、筆走龍蛇寫了一紙命盤。這一行幹了快三年,小江不免有些職業惡習,即使面對的是男人而非女人。職業惡習好比沉吟不語、搖頭擺腦故作姿態。這般做作,有時能莫名其妙地給人專業感,雖然「專業感」對論命的準確度沒半點幫助。
男人和女人不同。普通女子可以為了大事小事算命求卜,一般的男人不會。
通常男人自信滿滿,除非人生糟到無法挽救或迷惘到極處,不會輕易算命。當然也有事業極端成功的男人喜歡算命,那是另一種情況。事業不上不下的男人比如說三年前的小江,根本不算命的。
「向上看,張曹郭林是榜樣;往下比,滿街遊民供借鏡」──小江做上班族時掛在嘴邊的話;既然有那努力就能成功的張忠謀、曹興誠做奮鬥目標,也有忠孝橋下窮困潦倒的遊民做失敗的教訓,「也就夠了,算甚麼命?娘娘腔!」
小江那時何嘗想過後來自己也給算命師批了命盤,甚至自己還操此業維生?
話說回來,事業成功的男人喜歡算命不見得是迷信,毋寧說是種成功後的點綴;命盤也不妨透露一二與大眾知曉,好讓旁人認定他的成功是「天注定的這般大富大貴!」或是「你看他命盤險阻重重,能成功完全是他終於活出了命盤、闖出了自己的一片天!」
男人見小江凝視自己命盤時而沉吟、時而念念有詞的模樣,不免有些怔忡不安:「我的命很差麼?是不是注定要賠錢啊?我的家人會不會斷炊?我能不能東山再起?」
「別急……慢慢來。」小江對這男人起了同情心,同情心衍生出耐心。「我先說三件事。三件事說對了,後面的再問不遲。」
男人咬咬下唇,苦笑一下說:「不好意思……」
小江盯著男人的眼睛,緩緩說:「你前年結婚,現在有一個小孩。對不對?」男人點頭說:「對!你算命真準!」
小江微笑起來,他知道第一問算準了,下面的問題更容易說了:「你小時候家境不錯,說不定有出國唸書,嗯,你的學歷很不錯喔!」男人更用力地點頭贊同,卻不知小江的論述是算命師的一貫口吻,甚麼「家境不錯」「學歷不差」都是敷衍籠統的辭彙。
「真準!真準!半仙!」男人喃喃說著。
對小江來說,半仙二字十分刺耳;「半仙」通常略含貶意,明讚論命人料事如神外,順道暗諷一下他是個走方郎中、江湖術士。
小江又說:「你前幾年換了工作,但工作不順手,和同僚長官相處不睦,與夫人也常吵架吧。」
男人叫嚷著:「對對對!大師!就是這樣!大師,我的人生還有救麼?」
「沒有不能救的人生。」小江微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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