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倫敦回到金斯米爾,已經變成一趟無比漫長的旅程。
魯茲不時由後視鏡打量他的女主人,從德國回來後,她待在倫敦長達三天,為了處理甚囂塵上的財務危機,一直沒能回家休息﹔艾方斯夫人正一言不發地坐在後座,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似乎還在想著公司的事情。
因為她的思緒仍停留在本恩.達貝的最後一席話上。他說:「無論如何,『可魯貝爾』石油公司的大門會永遠爲妳而開。」
她知道,自己不會再和老友見面了,因為她不想示弱。
再累、再苦,也要一個人對抗那些敵人,護衛她與傑森一手創立的艾方斯王國﹔西蒙早就掌握了霍金斯兄弟,其他股東也已倒向他,現在她將自己逼上懸崖,再也沒有後退之路──除了手中持有的股票、金斯米爾的家、少得可憐的現金,還有僅存的自尊,她已一無所有。
生命蟄伏於死亡之中,勝利存在於失敗之中,力量掩藏於孱弱之中,尊嚴寄託於承受傷害而不屑以怨報怨的痛苦信念中﹔這次,她要向自己的能力挑戰,不再輕易屈服……對於瑪倫的事,她一直感到很內疚,現在『艾方斯』企業整個落到西蒙的手中,或許是一種報償吧,她竟然沒有感覺到半點心疼或不捨。
打從一開始,她就打算把一切全交給他經營了,但她知道西蒙必然會很不屑地說:「與其接受妳的施捨,不如我自己先掠奪過來!」
三個孩子裡面,不就只有他最像傑森嗎?
白色的賓士轎車,在無盡的暮色中,抵達了睽違已久的艾方斯大宅﹔門前的燈光漸次亮起,艾方斯夫人是一股無言的力量,在她進入宅邸後,僕人們沒一個敢說話──管家瑪姬吩咐,晚餐送到她房裡,熱水和乾淨的衣裳也都準備妥當,也不准有任何人去叨擾──老婦人總是如此貼心,不准任何人打擾她,讓她一個人悶在房間裡沉思。
股東大會終於順利閉幕,然而,新的問題將要接踵而至。
西蒙是個聰明得要命的男人,她心想,他使出詐財手法,先把一筆款子匯到史賓塞的戶頭裡去,當史賓塞半信半疑地查看餘額時,果然發現戶頭裡面已經多出那筆錢,就在被一筆橫財沖昏了頭之際,理查.史賓塞便又把佣金的錢匯到了西蒙指定的另一筆帳號,當作洗錢的白手套﹔昨天銀行應該就已經通知史賓塞那邊,先前的「支票存款」已經跳票了,因為『傑克.史東』的那筆外匯入帳不是「現金存款」,而是「支票存款」,反而讓理查.史賓塞損失了大筆佣金。
這一切都已經把折損點降到最低,西蒙大獲全勝,除了用五鬼搬運法得到『史賓塞』金控的大筆資金,還間接得到了『艾方斯』名下三分之二的企業經營權:『梅林克』、『可魯貝爾』和『西聯』,總資產將近一千億的公司和股票,現在全落到了他的手中﹔法律只是既得利益者所訂定的規則罷了,理查.史賓塞根本無法告他詐欺。
海底隧道的標案是子虛烏有的事,議會根本就沒有提案通過,他害得史賓塞集團花了那麼多冤枉錢,連所奪得的艾氏集團都賠了夫人又折兵,獲利全都回到西蒙的身上,而理查.史賓塞真會笨到放過他嗎?
現在想那些事也沒有用了,莉薇嘆了口氣,他自己捅的簍子,還得他主動去收拾。
忽然間,門上響起一陣剝啄,她應了聲,然後珊曼莎便走了進來。
「夫人,我有些事想跟您私下談談。」
「說吧。」見她一身黑衣,莉薇神色一整,猜出她可能要向她詢問羅賓的自殺始末。
可是,珊曼莎卻想的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我……」她躊躇著說,「我想跟亞德安離婚。」
莉薇詫異地望著女孩,然後,從她不安的神情之中,還有著哀悼父親死亡的悲戚。
「亞德安怎麼說?」
「他答應了。」
莉薇嘆了口氣,問道:「爲什麼突然想離婚?因為妳父親去世的緣故?還是因為艾方斯家現在已經破產了?」
「不是,」珊曼莎想起她的愛人,雖然聽出一些譏刺的口吻,卻仍然鼓起勇氣道:「是……外遇。」
莉薇皺起眉頭,說道:「我曉得亞德安對不起妳,羅賓走了,我也有責任,妳想怎麼做就照辦吧,我不會干涉妳的。」
聽見艾方斯夫人答應了,即使是她單方面的誤會,珊曼莎並不想再多扯出和西蒙的事情,只低頭說道:「謝謝您。」便要走出夫人的房門外。
但就在那之前,莉薇叫住她:「喪葬的事宜,我可以幫忙──我和羅賓都幾十年的朋友了,妳需要什麼,再告訴我──『西聯』那邊的遺物,我會通知西蒙處理。」
「西蒙?」珊曼莎疑惑地問道:「『西聯』關他什麼事?」
莉薇並沒有注意到女孩臉上的驚恐表情,只是苦澀地沉浸於自己的挫敗裡:「西蒙從我手上……不,從妳父親手上奪走了『西聯』,羅賓就是為了要向我交代,所以纔會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話一說完,她抬起頭,這纔珊曼莎早已無聲無息地走了。
拋開對多年好友的哀悼情緒,莉薇站起身,從房裡一路踱到畫廊的長長甬道上,直走到盡頭﹔在黯淡的燈光下,傑森的巨幅肖像畫,終於出現在她的眼前。
她想著自己那成千上萬的員工,想著那些傭僕,想著憑藉她的銀行帳戶和公司所生存的許多人,覺得萬分疲倦。
快卅年了,為了那些姓艾方斯的,為了那些和這個家族有關聯的,為了那些和這個大企業有金錢商務往來的,也為了那些與她一條船上的政商人士,她已經做得很多了。
誰說她嫁入這個家,就該負擔那麼多人的生活呢?
誰認為她還不夠盡心盡力?
誰說她有能耐撐下去?
「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她站定在畫像前,悵然道:「由於你的關係,傑森,我放棄了一切……我不想讓你以為我是那種說得出卻做不到的女人,為了不讓你瞧不起我,我不會再逃避。你呢?如果是你,又會怎麼做呢?」
老瑪姬自她的背後出現,說道:「老爺一定會採取相同的做法,夫人,我能體會您的心情。」
「傑森真的能瞭解我的想法嗎?」
「您可以東山再起。」
「瑪姬,妳總是能看透我的心事……妳知道我是多麼脆弱的一個女人,欲望有多麼深……是的,我打算重新起步,為了確定自己是個有能力的人,確定自己存在的價值,也爲了向自己鼓掌,我必須堅持下去。」
「以前,老爺總說他想成為一個能與妳匹配的男人,妳的生存方式總是無比敏銳,眼光也總是閃閃動人,令他深受吸引。」瑪姬微笑道:「現在看來,的確如此。」
莉薇自嘲地搖搖頭,賭氣地說:「他真是這麼說的?……要是他真心講出這種話,就不會留下兩個私生子給我了。」
瑪姬沒有回答,只是站在那兒,望著牆面上的幾幅肖像。
「最諷刺的是,他的兩個私生子,竟然都比我的兒子還更像他。」莉薇伸手撫摸畫框,凝視著畫中的男子,不禁心痛於往事。
當愛走到最後,所有的仇怨早已磨光了,在她心底留下的還是愛。
或許,怨恨可以使人正視愛情﹔多年以後,日日夜夜留在她靈魂深處的,是無愛的痛苦。與其空虛地享受名利的果實,被愛又是多麼奢侈的幸福啊!
「老爺在去世的時候,仍然在想著夫人妳。」老管家沉吟道:「事隔經年,我一直守著與老爺的約定﹔夫人很不諒解爲什麼他要把喬可少爺接來英國,而在彌留之際,夫人也被排拒在門外……事實上,老爺有他的用意,他認為與其讓妳傷心難過,不如恨他還來得好。」
莉薇詫異地瞪著老婦人:「爲什麼?瑪姬,到底是為什麼?」
管家望向那幅畫,眼底露出遙遠的神情。「臉會顯現一個人的人生,想要忘掉過去的人,同樣也會厭惡經歷過去的那張臉──尤其是一張破碎的臉。老爺當初出了車禍,他的臉幾乎全毀了,顴骨粉碎、面部三度燒傷、全身灼燙傷的程度高達百分之八十,五官也全變了形──對一個曾執著、依恃於自己外表魅力的男人而言,這是種極大的傷害。」
「我從不曉得傑森是這麼脆弱的男人……」莉薇茫然地喃喃道:「怎麼這樣……他為何不告訴我呢?」
「老爺怕見到妳,也怕妳看到自己深愛的男人像孩子一樣無助﹔他真的怕死,卻更恐懼讓妳見到他死亡的模樣,因此連遺體也沒讓妳見著。害怕死亡的人,是因為這世界上還有他們所留戀的幸福﹔捨棄了心愛的妻子和孩子,怕見到他們,自己會更加不捨。與其見了面讓彼此傷心,不如──」
「所以他就選擇這麼走了?好過分,老是這麼獨斷獨行……」她感到眼淚湧了上來,「男人,真薄情……」
自從遭逢那場悲劇之後,他整個人都崩潰了,彷彿被詛咒似的,顏面被毀,連肉體也好像漸漸被吞噬了﹔身為繼承人,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為了這個家而活!
瑪姬不由得想起她的主人在死前對她所說的話:「告訴莉薇,要她善待喬可……我欠他母親太多了,還在她懷孕時遺棄她,這大概就是報應吧。」傑森.艾方斯在嚥下最後一口氣前說。「死亡是永遠不會醒來的夢……這裡是我的罪沉睡之處,我只希望能夠補償我所招致的罪……」
或許,被悲傷所束縛的人,永遠無法瞭解別人的悲傷﹔認為自己是不幸的,這種人纔是真正的不幸。
每個人都背負著悲傷生活著,別人的悲傷和自己的悲傷,有時也會是相通的﹔醜陋和軟弱,不正是人類最原始的姿態,也是最可憐又可悲的地方嗎?
「也許,薄情也是情啊。」瑪姬說,悄然離去。
莉薇呆立當場,淚水卻潸然而下,怎麼也止不住。
過往的苦難擊倒了她,她癱軟地跪坐在地上,嗚咽地啜泣著,她的哀傷、挫折和無望寫在臉上,在淚眼模糊中,恍若又看見傑森的身影﹔他和當年一樣英挺,捲曲的黑髮、深情的深邃眸子,總是令每個女人為之神往不已。
彷彿是由那幅肖像畫裡走出來一般,他溫柔、靜靜地擁抱住她,使她再也忍耐不住,情緒終於整個崩潰了。
「我不願意在任何人面前流淚,傑森,我要當一個勤奮工作的女強人,自負、高傲、尊貴……總是在別人面前裝作一切都沒有問題的樣子,這麼多年了,甚至在沒有人的地方,一個人想悄悄掉淚都不行!我一直好想痛哭一場,想讓你看見我的軟弱,聽我喃喃訴說一些蠢話,想把心中所有的不安都傾吐出來……你走了之後,我總是孤獨一個人,誰能幫我?我又能依靠誰呢?」
「死去的人什麼也不能做了,」見她哭泣不止,喬可柔聲說道:「如果妳希望的話,我可以為妳做許多事,正如妳為這個家所犧牲的一切……活著的人還能擁有未來,妳只要這樣想就好了。」
莉薇震驚地抬起滿面淚痕的臉,驀地倒抽了口氣,發覺擁抱著她的人是誰﹔她幾乎沒有察覺到他猶豫的碰觸,這一刻,這個陌生年輕人的臂彎顯得如此強壯、安全,她的視線專注於他,而第一次,她知道了男人懷抱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