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觚不觚」之正名主張的義理超越
孔子的正名主張也有思想上的演進,其思想上的視域由初中期「吾從周」的家天下格局,到後期則進入「祖述堯舜」的公天下格局,故而,「觚不觚」之正名主張也有義理上的超越,由家天下的「君君臣臣」之「正名」,轉進公天下的「君君臣臣」之「正名」。
2.3.1. 家天下之下正名主張的自我矛盾
孔子「君君臣臣」的正名主張原本是為了維護周朝的體制,但孔子思想以仁為宗,所謂「志於道,依於仁」(《論語》,7.6),「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論語》,4.5),然而,周朝的體制乃是家天下之體制,在家天下的體制之下主張「君君臣臣」之正名,本身乃是自我矛盾,蓋「君君臣臣」之正名的本質在於行仁政,但在家天下之下,行仁政有如緣木求魚,乃是不可能之事。
A. 封建王朝的兩大特性
孔子云,「周監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3.14)夏、商與周這三代的共同特色是封建王朝,而周朝因為有夏、商可供參酌,禮文制度更為完備,有所謂「經禮三百,曲禮三千」(《禮記•禮器》),故而孔子說「吾從周」,「君君臣臣」之正名主張就包含有「尊王」的內涵,以維護華夏文化之不墜。
封建王朝的建制是,在爵位上,「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孟子》,10.2)從天子到子男總共五等。相應於爵位,從天子到子男的封地面積也有不同,共分為四等。「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孟子》,10.2)至於封國之內,「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孟子》,10.2),從君主到下士總共分六等。故而對於「君」之義,東漢鄭玄(127年-200年)有注云,「天子、諸侯及卿大夫有地者,皆曰君」(見《論語正義》,上冊,頁20),可見在夏、商、周的封建王朝時代,「君」的內涵相當廣泛,包括諸侯與有封地的卿大夫都可稱為「君」。但秦漢以後的帝制王朝時代,「君」的內涵就非常狹窄,僅指天子(皇帝)而已。
夏、商、周三代的封建王朝雖然到周朝而禮制燦然大備,但仍有兩大共同特色。第一是貴賤有別的差序格局,因爵位的不同而有身分貴賤之不同;第二是「世及以為禮」的家天下格局,君主之位或傳於子,或傳於弟。而這樣的兩大特色到了秦漢以下的帝制王朝時代仍然持續不變。
B. 家天下之下正名主張的自我矛盾
夏、商、周三代的封建王朝具有貴賤有別與君位世及的兩大特色,在此格局之下,孔子的正名主張其實是自我矛盾的,以下再予細論。
B.A. 家天下之下正名主張的矛盾性之一
就封建王朝的第一個特色,即貴賤有別的差序格局而言,此貴賤有別不僅表現於爵位的不同,也表現於禮儀與衣服等等的不同,如天子於祭用八佾舞,諸侯用六佾,大夫四佾,士僅兩佾。這樣的貴賤有別的用意,就如《禮記•坊記》所言,「所以章疑別微,以為民坊(即防)者也。」
在此君貴民賤的差序格局之下,君為貴,民為賤,人君之分量與價值當然遠遠大於眾多的百姓(眾民),但在「為人君止於仁」之「君之正」之下,為人君者必須具有「安百姓」之仁,百姓為主,人君為客,眾民之分量與價值乃是大於君主。因此,在強調貴賤有別的封建王朝之下,主張「君君」之正名可說是自我矛盾,進而,由「君君」之正名而來的「君臣」之正名同樣也是具有自我矛盾性。蓋「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孟子》,8.5),君主如果不能行仁政,臣子即使可以有行仁政的空間,其仁政的持續也不具有保證性。
B.B. 家天下之下正名主張的矛盾性之二
就封建王朝的第二個特色,即「世及以為禮」的家天下而言,君主之行仁政而安百姓,因廣得百姓之心,自然就有安君位的效果,所謂「得眾則得國,失眾則失國」(《大學》,傳第十章)。然而,這就有君主之所以行仁政,安百姓與安君位孰為目的、孰為手段的用心之區別。
如果君主之行仁政以安百姓為目的,而非以安君位為目的,即使有君位不保之可能,仍然會貫徹可以安百姓之政策與措施,換言之,這樣行仁政的君主不會以君位繫懷。相反的,君主之行仁政以安君位為目的,而非以安百姓為目的,因而只要有涉及君位不保之可能,就不會貫徹可以安百姓之政策與措施,換言之,這樣以君位繫懷的君主,亦即以君位為最優先考慮的君主,即使行仁政,也僅具行仁政之名,並不具有仁政之實。
此如魯哀公因年荒而國用不足,就想對百姓加稅,事先詢問孔子弟子有若。有若回答說,何不減稅,由十取二(即稅率20%)降為十取一(即稅率10%)。這個回答讓魯哀公相當驚訝,以為有若聽錯了,就說,現在十取二的稅賦已經國用不足,怎麼可能降為十取一呢。有若再回答說,百姓如果富足,君主就會富足,百姓如果窮困,君主怎麼可能富足。(見《論語》,12.9)姑不論百姓富足或窮困與君主之國用的富足不富足的經濟學關係,就僅看魯哀公的用心。當魯哀公不以百姓為第一優先考量而以自己為優先考量,就不可能貫徹可以安百姓之政策與措施,當發生衝突之時,反而將逆其道而行。
當君主基於自身利益的考量,就已經可能將「安百姓」之仁政擺在次要的地位,而以自身利益為第一優先,而在「世及以為禮」的家天下之下,天下或封國乃是君主之家產,所謂「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中庸》,第十九章),保君位就可以讓後代永享此天下之家產,君主更會以自身利益與保君位為最優先考量。因此,在家天下的封建王朝之下,主張「君君」之正名可說是不可能之事,更可以說是自我矛盾,進而,由「君君」之正名而來的「君臣」之正名同樣也是具有自我矛盾性。
B.C. 正名主張之矛盾與朝代之興亡
孔子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孟子》,7.2),君主如果能夠以百姓為第一優先考量,施行仁政就水到渠成,相對的,君主如果不能以百姓為第一優先考量,而以自己之利益為優先考量,就不可能真的施行仁政。因此,「君君臣臣」之正名主張在家天下的格局之下乃是不可能實踐,換言之,孔子冀望經由正名之主張以使君主行仁政,在君主世襲的家天下格局之下,並不具有落實的可能性。
孟子云,「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國之所以廢興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孟子》,7.3)國之所以興、所以存就因為行仁政,國之所以亡、所以廢就因為不行仁政,所謂「暴其民甚,則身弒國亡;不甚,則身危國削。」(《孟子》,7.2)嚴格來說,既然在王朝世襲的家天下格局之下,君主之行仁政乃是不可能之事,百姓也不敢如此奢望,因此,朝代興替的原因乃在於「暴其民」之甚與不甚。「暴其民」不甚,此如漢文帝之「無為而治」,百姓還可以安居樂業,則王朝就可以勉強支撐;「暴其民」甚,橫征暴斂,百姓不堪其苦而流民滿天下,逼得百姓揭竿而起,則王朝必然走向滅亡之路。
2.3.2. 孔子正名主張之核心與外在之矛盾
孔子「君君臣臣」正名主張之所以具有自我矛盾性,可能是因為義理上的自我矛盾,此即內在的矛盾性,也可能是因為實施條件而來的自我矛盾性,此即外在的矛盾性。經由下述的探討,孔子「君君臣臣」正名主張的矛盾性完全是來自於外在的矛盾性,故而在孔子正名主張的貫徹之下,就會有典範轉型隨之產生。
A. 孔子正名主張之核心與可行性
孔子云,「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論語》,17.11)指禮樂之所在,不在行禮樂之器具,如玉帛與鐘鼓,而在於行禮樂之精神,是否具有敬與和,這才是禮樂之本。孔子又云,「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3.3)強調行禮樂之核心在於是否具有仁心,如果不具有仁心,即使行禮樂也徒具禮樂之形而已。孔子「攝禮歸仁」,點出禮樂之本就在於仁心,有仁心而後有敬與和等等德性,而後有禮樂之用。
同樣的,孔子「君君臣臣」之正名主張的核心也在於「仁」。君之所以君就在於具有仁心,臣之所以臣一樣也在於具有仁心;相對的,君之所以不君就在於不具有仁心,臣之所以不臣也在於不具有仁心。
不過,仁心乃是人人所固有的,非由外鑠,故而孔子云,「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7.30)強調是否能夠行仁,完全在於人之想不想要而已。孟子也說,「吾身不能居仁由義,謂之自棄也。」(《孟子》,7.2)指出人之不能實踐仁義,這就是自己放棄自己。
故而,君主之具有仁心乃是當然之事,君主之所以不能「君君」而行仁政,並不是因為沒有仁心,而是在於君主捨棄自己之固有的仁心。換言之,「君君臣臣」之正名主張具有可行性,而由「行之則安、不行之則不安」來說,甚至具有實踐的必然性。
B. 孔子正名主張僅具外在矛盾性
「君君臣臣」之正名主張具有可行性,甚至可說具有實踐的必然性。因此,孔子「君君臣臣」正名主張之所以出現自我矛盾性,並不是由義理而來的內在矛盾性,而是因為實施條件而導致的外在矛盾性。
所謂正名主張之外在矛盾,主要就是指「君君」主張之外在矛盾,這就在於君位上所外加掛帶的東西,而導致君主不能因其固有之仁心而行仁政,由是不能「君君」而盡君主之道。此君位上外加掛帶的東西就是上述所說封建王朝的兩大特色,也就是貴賤有別的差序格局與視天下為家產之世襲的家天下格局。
在貴賤有別的差序格局之下,君主乃是天下(封國)之最重,黎民百姓乃是天下(封國)之最輕,自視天下之最重者與視之為天下之最輕者,不可能有一體之感,君主也就不可能有讓一體之仁心展現的機會,當然也就不可能有仁政之實行。
同樣的,視天下為家產而可以世襲之下,享受普天之物產於君主乃是視為當然之事,黎民百姓反而是分食者與攘奪者,故而,「守天下、保君位」於君主乃是最優先考量之事,安百姓就只是保君位的手段而已。行仁政而安百姓如果淪為保君位的手段,就只有行仁政之名,而無行仁政之實,正如孟子所區分的,這只是「行仁義」而非「由仁義行」(見《孟子》,8.19),以康德道德哲學來區分,這只是「他律」而非「自律」。因此,視天下為家產而可以世襲之下,君主本具的一體之仁心同樣也沒有展現的機會。
孟子有「牛山濯濯」之說,很恰當的說明了在世襲王朝之下,在位之君主的仁心就有如「牛山濯濯」。孟子解釋齊國的牛山之所以濯濯(光禿禿之意),就因為位處城郊,附近人民大量砍伐而殆盡,即使有草木萌芽,又遭放牧的牛羊啃食一光,最後整個牛山就變得光禿禿。因此,孟子強調,即使人人固有仁心,但也不能「旦旦伐之」、「梏之反覆」,「茍失其養,無物不消」。(見《孟子》,11.8)在視天下為家產之世襲王朝之下,又自視居於最尊貴之位,君主的一體之仁心可說是遭到旦旦之砍伐,時時之桎梏,勢必淪為自私自利之君主,就不可能真心行仁政而安百姓。
孟子又有「矢人」(製作箭矢之工匠)與「函人」(製作盔甲之工匠)的比喻性對比,因職業的關係,「矢人惟恐不傷人,函人惟恐傷人」(見《孟子》,3.7)。在世襲王朝之下的君主可說有如「矢人」,惟恐不傷人,不太可能有如「函人」,惟恐人被傷。
(2016.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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