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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文學江湖: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四》-1
2025/07/22 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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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文學江湖: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四》-1

敬答「九九讀書會」諸位文友:

你的第四卷回憶錄一度打算名叫《文學紅塵》,最後改成《文學江湖》,通常書名都有作者的寓意,《文學江湖》是甚麼意思?

我覺得文學也是紅塵的一個樣相,所以我記述所見所聞所思所爲,取名《文學紅塵》。後來知道這個書名早被好幾位作家用過,就放棄了。
「紅塵」是今日的觀照,「江湖」是當日的情景,依我個人感受,文學在江湖之中。文學也是一個小江湖,缺少典雅高貴,沒有名山象牙塔,處處「身不由己」,而且危機四伏,我每次讀到杜甫的「水深江湖闊,無使蛟龍得」,至今猶有餘悸。
——
〈代自序:有關《文學江湖》的問答〉

書名:文學江湖: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四
作者:王鼎鈞
出版社:爾雅
出版日期:2005/05/10

書名:文學江湖: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四
作者:王鼎鈞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8/06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88472
內容簡介
三十年台灣文壇備忘錄
從報社主筆到文學江湖中的隱者,看盡文壇、媒體紛擾,威權的鬆動瓦解

本書以十年為單位,記述一九七九年去美前的三十年。
這時期的台灣,白色恐怖,文壇人人自危。
看文人如何從這「險峻」的文學江湖中,順利脫身。

Excerpt
〈藝術洗禮  現代文學的潮流〉

台灣的「現代文學」由五十年代發端,到六十年代蔚為大觀,這件事對我有重要意義。
台北是大城市,我又在新聞媒體工作,及時接觸到這個新潮流。依我個人的感受,畫家似乎是開路先鋒,一批被我們籠統稱之為「抽象畫」的作品陸續展現,我們看不出畫的是甚麼,畫家也不肯解釋他在畫甚麼。
寫實主義獨霸中國文壇幾十年,如今出現反叛,當時我的周圍一片迷惑驚詫的表情。我倒接受這樣的畫,我並沒有這方面的專業知識,幼年時期留下的一些記憶幫助了我。
抗戰中期,我十六、七歲的時候,一度住在家鄉的「進士第」裡讀書,進士第的房屋大半被日軍焚毀,殘存的牆壁上有烟燻火燎的痕跡。進士第的繼承人,一位飲酒賦詩的名士,曾經指著殘垣對賓客說,「你們說有人放火燒了我的房子,我看是有人在我家牆上畫了蓮花。」一位來賓即席得句:「廣廈經焚留斷壁,等閒指點繪蓮花。」
我老早就知道醫生對病人有「墨跡測驗」,他把墨水滴在紙上,把紙摺疊起來,壓平了、再打開,他問病人墨跡的形狀像甚麼東西,不同的病人有不同的答案。
我到台灣以後,中國廣播公司的創辦人陳果夫住在台中養病,他患了肺結核,退出一切活動。他寫過一篇短文〈抹布畫〉,他說每次用抹布擦桌子的時候,抹布留下的水痕油潰都是一幅畫。
對我而言,這是欣賞現代畫的基礎教育。
然後是現代詩。
都說詩人紀弦是台灣現代詩的先驅,誠然,他在一九五三年二月就創辦了《現代詩季刊》,三年後又組成「現代詩社」。對我而言,他的詩論駁雜浮泛,他主張追求詩的純粹性,要求每一詩行、甚至每一個字都必須是純粹「詩的」而非「散文的」,他自己未能充分示範。他在文藝集會中跳到桌子上朗誦自己的新作,文壇驚爲佳話,他有一些名句我們是笑著讀的。
他的確是春天第一隻燕子,只是許多人還聽不慣他的鳴聲。
……

這時洛夫、覃子豪、余光中都是新詩的發言人,對我而言,余光中長於啓蒙,他能把詩論用優美的散文表達出來,流暢顯豁,情趣盎然,有人說他像羅素。由他掛帥的現代詩論戰,議論縱橫,大破大立,從中國古典文學引來內力,化入西洋的外家功夫,試圖建立現代詩的正統地位。洛夫說詩也很雄辯,只是(那時候)晦澀一些。他們的詩論又是我接受現代小說的基礎。
現代藝術能在台灣開花結果,這幾位先驅者功勞很大。
……

依我自己感受熏染的順序來說,然後就是現代小說了。
在我閱覽的範圍內,現代畫和現代詩都是先看見作品後看見論述,現代小說卻是先看見許多評介。起初有人介紹法國的「反小說」,接著有人介紹日本的「新潮小說」,同時有人提出新小說、變體小說或意識流小說,歸納起來,大家說的是同一事物。最後余光中統一命名為現代小說,然後又衍生出「現代散文」,「現代」一詞從此成了氣候。
……

我有對現代畫、現代詩的初步了解,容易接受這種小說,再從這種小說對詩畫產生進一步的了解,他們同出一源,互為姊妹。我也悚然憬悟,自己經歷了戰爭,戰爭確實使人生混亂無序、孤立無依,那處境實非言語所能訴說,嚴重威脅我的宗教信仰。然後經歷了台灣一個又一個經濟計畫,工商業興起,價値觀改變,人際關係以昨日之非爲今日之是,我時常要把人生理想和聖賢訓誨顛倒過來迎接,不管你想甚麼,反向思考就行了!我聽到沙特、喬埃斯的名字,見過卡繆、福克納和卡夫卡的中文譯本,大概知道他們說甚麼寫甚麼(三十年後我有一次文學大補,遍讀這幾位大師的中文譯本)。我「四十而惑」,沒想到一時變局乃是出於普世主流,我受的敎育遭遇無情的挑戰。
後來陸續讀到胡品淸、楊耐冬、何欣、顏元叔各位敎授對現代小說的論述,也讀到陳紹鵬、李英豪、葉維廉對現代詩的論述,他們的論文淵博嚴謹,也比較難吸收,但是我從報刊零星得到的概念和啓發,都可以在各家宏論中找到根據。
如果這是現代文學的基要信仰,那時我覺得羅門和洛夫的詩、七等生、聶華苓、隱地的小說,張曉風、張菱給、林懷民的散文,都是它的化身。我主編《徵信新聞報》的「人間」副刊兩年半,曾在報館當局不以爲然的氣氛中刊出七等生六個短篇,在「大報」副刊之中密度最高。隱地的現代感強烈,年紀雖輕,「感覺」和「表現」之間極少隔閡,他的幾個短篇深受文壇注目。我現在認爲他寫出冷戰時期靑年的苦悶,很有代表性,目前研究台灣文學的人似乎把「冷戰」這個大環境忽略了。隱地多才,除了短篇小說,七十年代寫散文,八十年代寫詩,九十年代寫長篇,創作生命悠長。
那年代,國民黨在香港發行《香港時報》,收容流亡的報人和政論家,進行反共宣傳。由於國內國外口徑不同,這份報紙不能內銷台灣,國民政府特許進口八百份,供指定的機構參考,我服務的中國廣播公司分到一份。這份報紙的社論充滿自由主義色彩,它的副刊是現代主義文學的園地,記得小說家劉以鬯常常發表一些今天可以稱之為「極短篇」的東西,我們一新耳目,後來的「荒謬」「變形」,劉氏已露端倪。
大部分小說似乎沒有基要派標榜的那樣孤絕,我記得水晶、大荒、季季有限度使用新手法,白先勇、蔡文甫、李喬、舒暢局部使用新手法,等到台大教授顏元叔以實驗的態度寫了一篇〈夏樹是鳥的莊園〉,王文興出版代表作《家變》,已是一九七三年。
台灣的現代小說好像是沿著「中道」發展的,台大教授夏濟安豎起《文學雜誌》的大纛,想把我們度到彼岸,他以彭歌的《落月》爲第一艘船。余光中眼中的現代小說,不僅包羅陳映眞、黃春明、白先勇,也延請寫實主義大家朱西寧、司馬中原入座。後來「現代小說的知音」齊邦媛敎授更是表現了大愛,他的《千年之淚》一書遍覽一百五十八本創作,西西、李昂、東方白、王禎和、施叔靑、陳若曦、張系國、蕭麗虹、蘇偉貞一一相許。這幾位批評家(尤其是齊敎授)使「現代小說」離開基要派的窄門險徑,匯聚爲高峯大潮。
我有一個說法:台灣的文學在五十年代是黨部掛帥,六十年代是學院掛帥(七十年代鄉土掛帥,八十年代市場掛帥),現代文學既出,黨部驚愕觀望,大學敎授拍板定調,尤其是台灣大學的教授,尤其是英美大學的教授。夏濟安、夏志淸這弟兄倆,一語褒貶定作家榮辱,我有機會見證理論可以領導創作。兩位夏敎授都大量閱讀台灣出版的文學書刊,稱揚被衆人忽略了的好作品,鼓勵有潛力的新作家,他們爲姜貴和張愛玲定下文學地位,助台大外文系湧出現代小說的主流。
……

再以後,就是現代散文了。五十年代我是作家中的「寫手」,小說、劇本、評論、雜感都有雇主,但是我的志趣在文學性的散文。那時散文的藝術性似乎很低,沒有人專門研究散文,書店裡有小說作法、新詩作法,找不到散文作法,文學史對散文也沒專列一章。「散文學是失敗的詩,未完成的小說」?真的是這樣嗎?也好,有詩就有想像有節奏,有小說就有事件有象徵,偶爾加上一點戲劇性,就有張力有奇峯,三者可以增加散文的高度廣度和深度,如果這是「廢墟」,我就用滿地散落的棄材做出一點甚麼來。
如果「詩」是最「現代」的文體,那麼「散文」最「不」現代,要寫現代散文,最好以詩之長濟散文之短,這個心願使我成為現代詩的忠實讀者。我曾對余光中對瘂弦說,「寫散文要向你們詩人取經。」我編《徵信新聞報》副刊的時候,央請現代詩人提供散文,詩人愕然,以爲這是對「詩」的輕侮。我趕緊解釋,社長吩咐「不登新詩」,為了使副刊讀者也能受到現代詩的熏染,我不得已而求其次,讀詩人的散文說不定就是讀詩的先修班。
我得到余光中教授最大的支持,他以美國講學的生活經驗寫出一系列散文,交給「人間副刊」發表。他的語言,把歐化(翻譯)古化(文言)土化(方言)三者鎔鑄爲新的合金,句法伸縮疏密間貫以奔放的文氣,前所未見,講意象講節奏,也似乎開來多於繼往。管管寫詩,往往連行如散文,我可以當做散文刊出,他也源源供稿,毫不遲疑。他的散文詩處處有奇思妙想,兼有童話神話和「科幻」的趣味,篇幅「小而美」,天然與副刊的需要配合。洛夫寫過一篇,深沉如冬夜無月,別有意境。
……

那時,張菱舲也給「人間副刊」寫了不少散文,既現代又唯美,堪稱「別裁」。那時余光中的語言影響很多青年作家,她是其中之一,她的第一本作品《紫浪》中常見「余派」風格,但也非余派二字所能局限,她有敏感女子才有的觸覺。她喜歡音樂,試看她的名字,菱舲、玲玲、粼粼,聲效顯著,她的散文有節奏感,不斷在迴環往返中變化,她寫的〈下午的書房〉,頓挫分明,恍如一首敲打樂。
現在我讀到張瑞芬教授做文章,她評論張菱舲後期的作品,說她「長篇詩情散文,兼而有小說的趣味。」「迷宮的布局,『意象』文字高度重疊,形成了麼語般循環往復,如迴旋曲一樣的特殊結構。」「溯象徵主義與唯美主義的小溪而上,造成和弦、重唱的節奏律動效果。」是了是了!回想「現代」當年,萬里伏脈,多少才人。
受現代文學洗禮,我寫散文逐漸由雜感、議論偏向詠歎和隱喩,瘂弦首先發覺異狀,他說「你的散文中有『事件』,寫下去!也許寫出新東西。」也有人提出質疑:「你寫的究竟是詩還是散文?」我自知不足,一律稱之爲散文,就像毛姆稱自己的小說是故事。多年以來,有些作品編進各地出版的短篇小說選,有些作品登上「散文詩」學術討論會的論文。九歌編文學大系,「散文卷」和「小說卷」看中了我同一篇作品,彼此「爭奪」(小說卷序文中的用詞)。詩人翱翱對我說過:「分類的問題,就讓那些文體專家去傷腦筋吧。」
當年,現在,我都時常思索畫家高更的四句話:「為藝術而藝術,為甚麼不?為人生而藝術,為甚麼不?為快樂而藝術,為甚麼不?有甚麼關係呢?只要是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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