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室一日

兒子病了，有婆婆及先生守著他（先生做業務，上班時間較彈性），我像往常一樣，九點不到便上班去了。

上午十時許，先生來了電話，告訴我兒子咳得越發厲害，已經有點喘不過氣的現象，準備帶他上臺大。

「昨晚那個大夫怎麼看的，不是說只是喉嚨發炎嗎？」一聽到兒子病情惡化，我的心緒就不寧起來。

「唉，醫生也不是個個神通，我馬上帶他去掛急診。有些事一個人怕忙不過來，妳是不是可以請個假出來一下？」先生不急不徐說著，我感到稍稍安心些。

「好，我把手邊的事處理一下就來。」我說。

十一點半我在急診室找到他們父子倆。兒子向來精力充沛，又長得像牛犢似的蠻壯，這時即使呼吸不對勁，嘴巴老是張得大大的，看來有點滑稽，卻仍不安分的到處亂闖，毫無病容。

先生說兒子剛照過X光，醫生怕他會有肺炎併發症，還驗了血。看樣子，病況真的不輕。臺大急診室向來人滿為患，病情較輕的患者通常是拒收的。記得有一次三更半夜兒子發燒，帶他來此看診，就因只差零點幾度未達規定的卅九度，硬是被擋駕而改到別家醫院就診。

下午一點鐘我回公司處理一下業務，三時許趕回醫院，只見兒子已被「固定」在病床上打點滴，鼻子上也多了一條氧氣管。這時的他看起來才有點像個病人。只是兩隻慧黠的大眼睛仍神采奕奕地溜轉著，充滿童稚的好奇。他很不耐煩那條通著氧氣筒的管子，這使他的腦袋不能隨意轉動，難得一刻安靜的他，這種束縛在我想來可能比病痛還使他難過呢！

五歲的達兒雖頑皮有加，但卻是一個肯跟醫護人員合作不吵不鬧的小病人，稍加哄騙，便藥來張口，針來伸手，頗有「大丈夫」氣概。他一面看著急診室行色匆匆走來走去的各色人等，一面向我問東問西，像是趕集看熱鬧一般。我則拿著一份當天的報紙，與他有一搭沒一搭的，一面且有一行沒一行的看著。在這個藥味及異味雜陳，病人呻吟此起彼落的急診室要專心做某件事原是不容易的。加上人皆有好奇心，每進來一個急診病人，大家的眼光都會不約而同集中在他身上，都想從人言中聽出一點端倪，探個究竟這個「新進」人員病有多重，傷有多深，然後呢？即使彼此素昧平生，這時也儼若老友般的拿其他人病人當話題談論不休，倒把本身的苦難暫時給忘了。

達兒旁邊病床上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婦人。這一下午但見來了七、八位大夫問了他相同的問題，諸如「那裏不舒服？」「什麼時候發病的？」「從何處開始麻痺的？」然後用小木槌這隻手敲敲，那隻腿打打，請婦人把腿舉高再舉高，然而婦人的腿卻怎麼也不聽使喚。只聽婦人一遍又一遍不厭其詳的將病情訴說著，儘管內心憂急如焚，嘴角卻還掛著討好的笑容，絲毫沒有那種「任人擺佈」的不悅感。人，即令他是昂藏七尺之軀，一旦病倒，也就是他拿「尊嚴」最無可如何的時候了。

從婦人的敘述中，知道她在工廠上工，送他來就醫的可能就是她的同事。

「明天叫誰來照顧妳，阿春還是阿蘭？」她的同事問。

「阿春不行啦，她一請假就領不到全勤獎金了。叫阿蘭來好了，學校請請假沒關係。」婦人說。

「對啦，我也這麼想，我就叫阿蘭來。」同事附和著。

不久，大概是工廠放工了，來了五、六個婦人探望她，又隔不久，護士來把她的病床推了去，看樣子是辦好住院手續要住進病房了。

同時間，達兒的床位也被移到屬於小兒科的角落來了。靠裏頭早有兩張病床，靠牆邊的是一個一歲五個月的小病人，好瘦好小，打的是頭皮針，母親同時躲在只有半截床長度的氧氣罩裏哄著不停哭鬧的孩子。據旁邊這位小病人的母親告訴我，那孩子上個月剛動過心臟手術，已花掉四十多萬元了。她自己的孩子才九個月大，一直有氣喘的毛病，打的也是頭皮針，據說在別家醫院被醫生連扎十幾針還扎不進去憤而轉院來的。這孩子也是不時哭鬧著，屈身在氧氣罩裏照顧孩子的是她的妹妹，高中生模樣，那份耐心兼細心好叫人感動，她不過是孩子的阿姨，照顧小外甥，那種渾然忘我的境界卻遠甚於孩子的親娘。

「妳妹妹真好。」我禁不住迭聲地讚美著。

「我太肥了，坐在那裏頭甘苦死了。孩子也跟慣了小阿姨，她照顧他比我還細心呢！」年輕的母親用臺語解釋著，眼睛愛憐地看著妹妹，妹妹卻只顧逗哄著孩子。

正聊著，她先生從門口那方走過來，告訴我們一一九救護車剛送來一個服下大量農藥的年輕女子，昏迷不醒，正在第一診察室灌腸。他太太聽了便踱過去瞄了一眼，回來告訴我那女子好白好漂亮，但「大概沒救了」，她聽到門口有人這麼議論著。為什麼總是有人自找絕路呢？既有勇氣自戕何以沒有勇氣面對現實？俗話說：「好死不如歹活」，這急診室裏的幾十條生命不正是為著此一理念在掙扎求生嗎？而她──據稱年輕漂亮，卻覺得生不如死，生命，真的是那麼難以理喻嗎？

「媽咪，我想西西。」兒子的聲音把我從沉思中拉了回來。

我把氧氣管從兒子的鼻子移開，然後提著點滴牽著兒子上廁所。經過一張病床時，兒子站著不動了，好奇的看著床上的病人。

「媽咪，他的鼻子為什麼要用線跟瓶子連起來，中間還掛著剪刀？」兒子的嗓門好大，我急急把他拖開。

「大概是──唉！媽媽也不知道，晚上再問爸爸好嗎？」我的確是答不出所以然來，那病人的「裝備」的確奇特，後來看他不時要咳點血啊什麼的出來，叫人不忍多看。

（選載自《惜情》散文集，本文原載1983年5月3日台灣日報副刊）（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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