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席家之後,楚天並沒有直接回到青城派,而是騎著馬無目的的亂逛,心裡老想回席家去問個仔細,覺得也許現在回去,情況會有所不同,席娘子將如往常般對待自己,席媛如往常般與自己說笑,一切如往常般進行。但,楚天深深吐了一口氣,眼睛落地,淺淺笑著搖搖頭後,抬眼看著即將西落的夕陽,瞇起了雙眼,抿著嘴,鼻頭漸漸酸了起來,接著便策馬離開那抹殘暉。
楚天依舊不願回山上,心中鬱鬱的滋味令他難受,卻又不知如何排解,想找人說出來,這種事說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因此他來到青城小鎮,想找點樂子讓自己好過一些。楚天牽著馬走在街上,看見許多攤販都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家,逛街的人自然也就不多,他不由得搖搖頭,怨道:「人在心情不好的時候,作甚麼事似乎都會不太順利,想說來逛個街,看看能否找到甚麼有趣的事,卻忘記現在天色快黑了,人們都要回家了……」又道:「可我不想回家,只想解開心中的疑惑,只想回到……不說了,多說多愁,算了……」愁者牽馬不知該往何處,片刻後便隨興移步,遇彎就彎,遇牆則反。
天色暗下,楚天肚子陡然發響,頓感飢餓的他才想起自己已經整日未盡米粒,只有在席家喝了快半缸的水,心裡暗道:「原來憂愁會讓人忘了飢餓,既然忘了又何必想起?想起了只是更增憂愁,不想起,餓昏了,倒還便宜,省得煩心。」楚天撫著肚子,不欲覓食,此時他的同伴卻嘶嘶低吼,他看著同伴,道:「怎麼?你餓啦!」又道:「我忍得了餓,卻餓不得你,我愁是我愁,豈能連累你……走吧!」楚天在街上左右顧盼,想找間能供給草料的旅店,後來看到一間沒有店名,搭著竹棚子賣食的店號,他便走過去向掌櫃詢問是否有馬草可買,看他點頭後就喚來小二帶客人的馬去馬槽用草。楚天心想:「不吃也愁,吃了也是愁,吃個飽,好有力氣愁。」於是就向掌櫃叫了個四菜一湯。
半個時辰過去,楚天桌上已是杯盤狼藉,肚子漲得跟毬沒甚麼兩樣,頭腦還有些昏沉,心想找個地方睡覺。他叫來小二結帳,小二瞄了一眼,道:「這位客官,這四菜一湯加上您馬吃的草,共一百文。」楚天點點頭,手往衣裡一摸,臉色驟然一變,原本的睡意消散殆盡,兩隻眼睛抖了一下,久久不吭一聲。小二皺眉看著這位客人許久不語,一隻手在衣服摸了半晌,便又說道:「客人,請您快點好嗎?小的還得幹活啊!」櫃檯的掌櫃瞥見此狀,走了過來,讓小二去幹別的活後,抬起下巴,兩隻眼睛往下看著客人,道:「客人,小的幹的是小本生意,要是人人似你這等無賴,專吃白食,那你爺爺我可真倒店了!」楚天聽得無賴二字,氣得拍桌立起,厲道:「你說誰無賴!」楚天此舉引得棚內眾人關注,有些無聊人士還希望兩方來個武戲瞧瞧。
掌櫃看對方怒目而視,也毫無畏懼的瞪了回去,扯起嗓子大喊:「付不出錢的就是無賴!」楚天厲道:「我不是無賴,我只是忘了帶錢,你給我賒一晚,明日我加倍奉還!」掌櫃邊笑邊點頭邊道:「賒一晚……賒一晚哪……呵呵……」突然變容,放聲怒吼道:「你當爺爺是呆子不成,給你賒一晚!門都沒有!要就付錢,不就上官府!」楚天暗恨一聲,道:「我是青城弟子,不會賴你這筆帳!」掌櫃哼了一聲,道:「青城弟子?我還是武夷弟子呢!我跟你說,像你這種吃白食的無賴,爺爺看多了,少在那裏裝模作樣!」又道:「現在就給你兩條路走,一是付錢,二是跟我上官府,選吧!」楚天暗罵自己竟然忘了帶錢,以致於落得這副窘境,眼前此人把無賴扣在自己頭上,又蠻不講理,實在令他不知該如何是好。掌櫃看他不作聲色,心裡更認定他是個無賴,遂拉著他的手喊道:「阿福,店看好,你爺爺拿這無賴給官府修理修理!」那名喚作阿福的小二聞聲,轉過頭來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見那名客人甩開掌櫃的手,由於力道不小,掌櫃便一屁股跌坐在地,阿福急忙上前扶起掌櫃,指著那客人抖聲罵道:「你想幹甚麼!我告訴你,這天底下可是有王法的,你別亂來啊!」
楚天剛剛沒想太多,只想掙脫掌櫃的手,但忘記自己是學武之人,一個稀鬆平常的動作,對一般人來說,恐怕無福消受,幸好掌櫃僅僅跌坐在地,還能站起來招呼棚內其他客人一同指謫這位吃白食的土匪。面對千夫所指,楚天形勢越發狼狽,不禁憶起小時吃瓜之難,暗想:「當時有哥保護才得以脫身,如今獨剩我面對這此起彼落的謾罵,只不過是一百文錢,有必要如此小題大作嗎?我楚天難道就長得一副賊人樣,連賒帳都不能?硬要把我送官府?」楚天越聽越氣,原本就因席娘子無故仇視而發愁的心情,現下更增鬱悶,多想衝開人群長揚而去,但他明白一旦這麼作,無賴土匪之名就再也擺脫不掉,所以想道:「說甚麼,都不能髒了爹的英名!」
須臾過去,楚天想到一條法子,收起先前的銳氣,道:「剛才是我不對,請原諒我!」掌櫃見他態度放軟,也就讓眾人安靜下來,道:「那你現在是要跟我去官府囉!」楚天搖頭,道:「我剛牽了一匹馬來,想說先押在你這裡,明日再來贖回去。」掌櫃急忙搖頭,道:「不可不可……」又道:「我不騎馬,也不吃馬,更不賣馬,你把馬押在這裡,萬一不來贖回去,光養這馬就不知要花多大工夫,而且馬草不便宜,就算轉賣也未必能賺,又萬一你這馬早有毛病,轉賣前就一命嗚呼,那我可真嗚呼哀哉!所以呀!你要嘛給錢,要嘛去官府,但我想你要是能給錢,早就給了,不必跟我囉嗦那麼久,還是上官府了結吧!俗話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就跟我走吧!」
楚天見此人實在難以溝通,就連把馬抵押給他,他也不肯,不由得暗罵:「這人見識竟可如此短淺,青城派的馬少說都四十幾貫錢,我押給他還擔心被隨意宰殺,或者遭到賤賣,豈可能不來贖回?哼!既然要到官府,就走一遭吧,我還怕付不起這百文錢!」楚天心意既定,就讓掌櫃拉著手往棚外走,不作任何抵抗,但當他們剛走了兩三步,有個聲音攔下他們:「這一錠夠付小兄弟的帳嗎?」他們聽見聲音,回頭只見一名臉形長方的男子,兩指捏著一錠碎銀走來。掌櫃一看到銀子,眼睛全亮起來,原本下垂的嘴角登時翹得老高,連聲笑道:「夠了夠了,夠他吃三四回啦!」男子笑著點頭,把銀子給了掌櫃,掌櫃一拿到手,就要小二把馬牽出來。
在等候小二牽馬來時,楚天上下看了男子一眼,暗想:「此人雖然嘴邊一圈髭鬚,看來與師父年紀相近,一臉黝黑,雙目如炬,穩重、沉著,又帶點悠閒自在,毫無掛懷的出塵之感,說他是修仙道人也不過,嗯……此人絕非一般!」又忽想:「嗯?這人的頭髮可真特別,一條條指頭大的辮子披在腦袋瓜子上,要把頭髮綁成那樣,恐怕不是甚麼簡單的事,應該要花不少時間吧……另外他額頭上的狼紋頭帶,可真好看……話說回來,我與此人素昧平生,他為何幫我?」小二把馬牽給客人後,說了聲下次再來,就兀自離去。
楚天牽著馬向男子謝道:「多謝閣下的幫助,那錠銀子在下一定會還你,只是不曉得閣下家住何處……」男子笑了笑,道:「錢乃身外之物,何需掛齒!那錠銀子就免還了吧!」楚天忙道:「不不不……在下與您非親非故,焉能白白受您的恩惠,不然,就請閣下在此等候,等我把這馬當了……」男子揚手止道:「不用如此!」楚天兩眼直勾勾看著男子,男子說道:「既然你硬要把銀子還我,今夜我初來這小鎮,人生地不熟,想要喝酒,卻不知該到哪裡才好,倘若你能告訴我哪裡可痛飲幾杯,就當作這筆債了。」這一問還真難住了楚天,暗想:「拿這問題問一個不會喝酒的人,根本就是緣木求魚……如果是季師叔在這,肯定沒問題!這該怎麼辦才好……唉,想再多也沒用,我壓根不曉得要去哪裡買酒,亂說一通也不是辦法,不如實言相告吧!」楚天拱手向男子歉道:「實在抱歉,在下不懂喝酒,沒法子給閣下指路,還是讓在下還您銀子吧!」男子仰天笑了數聲,此笑不帶內勁,卻讓擱置桌上的碗盤輕輕震了一下,連楚天都感受到一股渾厚的力量輕輕鼓動自己的耳膜。
男子不理楚天,朗聲向掌櫃問道:「這裡可有賣酒?」掌櫃聞言,笑得闔不攏嘴,心想剛剛才收他一顆銀錠,現在又要沽酒,也許又可撈個一筆。掌櫃道:「有有有,客官要啥酒儘管說!」男子滿意的點點頭,轉向楚天道:「萍水相逢乃一個緣字,小兄弟不喝酒無礙,如不忙,是否可陪我閒話幾句,說說青城風光,好讓我可四處看看。」楚天沒想到這裡就有賣酒,便覺有些尷尬,更沒想到對方邀自己閒話,心想要還這錠銀子是不太可能,但想到自己也不知該做甚麼才好,有個人閒話,或許能稍稍排解心裡的鬱悶,於是答應男子。
楚天把馬繫在一根柱子上後就跟著男子走到最外邊的位子相對而坐,男子隨即叫了下酒菜,與店內最貴的酒,待小二將東西全都上齊了,男子便問:「小兄弟怎麼稱呼?」楚天沒想太多,把名字說了後,問了對方同樣的問題。男子為自己倒了碗酒,飲了一口後,莫名的往旁邊瞧了一下,才道:「江一肅。」接著反問:「楚兄弟多大年紀了?」楚天道:「十六了!那……」江一肅不等楚天說完,便道:「十六歲是多麼英姿颯爽的年紀,無憂無慮,想做甚麼就做甚麼,多好!」楚天苦笑一聲,道:「江大哥,你未免把此年紀說得太美……」江一肅把碗中酒液飲盡,疑道:「楚兄弟何出此言?莫非你有心事?」又道:「如不介意,不妨與我這陌生人說說,興許我能盡點棉薄之力……」楚天聽了,心想:「把這種煩惱說給別人聽,感覺有些奇怪,不過江大哥並不曉得媛兒是誰,更不知道席娘子,而且看他不像是本地人,理應不會把這事透露給認識我的人,就算無意間走漏了,只要不說名字,單憑事件也不會讓人猜到說者是我,嗯……正好我愁得無人可訴,說出來也好,不必憋屈在心裡,悶得快死!」
楚天看著江一肅又喝乾了一碗酒,接著倒滿一碗酒後,說道:「我從小就喜歡一個女孩子,喜歡看她笑,喜歡看她哭,喜歡……唉呀,總之是她的一切我都喜歡,就怕她不理我,所以無論她說甚麼,或者想做甚麼,我都會不計後果的答應她,就是要討她歡心!現在十年過去了,我跟她開開心心度過數個寒暑,留下許多喜怒哀樂,她娘原本也喜歡我,我想日子再這麼過下去,也許今年……也許明年……我就要請……長輩去她家提親,可是天算不如人算,她娘莫名的討厭我來,不許我去她家,也不許我與她繼續交往,還說甚麼我家虧欠她家太多,說得我家好像把她們欺負得很慘,但當我想弄清整件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時,卻又不給我任何機會,江大哥,你說我能不煩嗎?」又嘆道:「一個人被仇視總該有個道理,今天官府要問斬犯人,豈能沒個罪名?就算是個隨便捏造的理由也是個說法,可我卻被一頂不知罪名的帽子給扣住,想辯駁又沒個方法,實在令人氣憤又無奈呀。」
江一肅看楚天愁眉緊鎖又連聲嘆息,遂把一罈酒放到他眼下,自己再開一罈酒,道:「這時候喝酒最好,雖不能解愁,卻能暫時麻痺自己,也許明天醒來,就有一線生機,又或是借酒壯膽,直搗黃龍,衝到那女孩家中,把一切問個明白!」楚天聽了一愣,然後搖搖頭,道:「不成不成,要是我喝得一身酒臭,她不把我轟出家門才怪,再說這酒我也不會喝,從來就沒想過喝酒,多謝江大哥好意。」江一肅點點頭,臉上沒有一絲獻策遭拒的慍色,反倒有些高興,拿起酒罈灌了幾口,問道:「你真的很喜歡那位女孩嗎?」見楚天點頭後,又道:「那你知道她喜歡你嗎?她有親口告訴你她喜歡你嗎?而且是男女之情的喜歡,不是甚麼紅粉知己、青衫之交那種朋友之情,如果是,你大可放心,縱令你是江洋大盜,那姑娘定然對你不離不棄,想方設法也要跟你雙宿雙飛;如果不是,無論月老怎麼幫你,那條紅線說甚麼也繫不住她!」又問道:「楚兄弟,你的答案是?」
面對這個問題,楚天沉默下來,仔仔細細把十年來與席媛相處的經過全想了一回,越細想,他便越害怕,臉色就越暗淡,暗想:「打從認識媛兒,即使聽見她說喜歡我,想與我永遠在一塊兒,後頭總連帶著朋友二字,或是類似的詞句,就算沒有,當我想抱抱她,想喊她一聲媛兒,她無不拒絕,甚至怒目相待!難道……真是我一廂情願?」楚天連忙搖了好幾個頭,在心中駁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是我一廂情願,這十年來我對媛兒的付出,她一定能感受我的真心誠意,絕對不可能白費……沒錯,就是如此!」楚天打破沉默,抬起面來,笑道:「江大哥也把話說得太死了,男女之情應該不那麼簡單!」
江一肅淺笑一聲,道:「楚兄弟所言甚是,剛剛那段說詞純粹依照我過去的經歷,有感而發的想法,的確不是甚麼真理,還望見諒!」楚天聞言,心裡雖稍稍安穩,卻還是有些倉倉惶惶,於是急欲改變話鋒,反問道:「江大哥是有甚麼樣經歷,才有這一段感悟,不知能否說給小弟聽聽?」江一肅哈哈一笑,道:「那些陳年舊事何足道哉!何足道哉!」楚天道:「江大哥呀!小弟遭遇困難,說不定能從那些陳年舊事中得到一點啟發,好讓我可以突破目前的困境,所以請江大哥莫要藏私啊!」江一肅又喝一口酒,想了一下後,道:「好,那我就獻醜了!」他清一清喉嚨,把眼斜抬,看著晴朗的夜空,微微闔起雙目,說道:「那時我也是十六歲,倚恃著一點本領,加上好強自負的性子,四處踢館,找人比較武藝,見佛殺佛,見魔殺魔,手上那把劍沾了幾百人的鮮血,不到半載的時間,稍稍在江湖見名。但我不滿足於現狀,持續專研劍術,想要一步登天,便開始挑戰中原武林名家,無論是正是邪,只要是江湖上響噹噹的門派都成了我的目標,豈料我第一次與名家比試,就慘遭痛擊,險些喪命。當時有個名叫沈獨惡的男人,把原本弱小的惡犬幫給壯大起來,使得許多人對此幫開始心生厭惡,甚至急欲剷除,但不管這些人怎麼合縱連橫,最後都不了了之,或者這些人自亂陣腳,出現內鬨,讓一團強大勢力分崩離析,被惡犬幫趁機一一擊破。」說到此處,楚天趁江一肅飲酒潤喉時,問道:「惡犬幫是做了甚麼,怎麼許多人如此厭惡它?而沈獨惡是甚麼樣的人物?這段故事又跟男女之情有甚麼關係?」
江一肅喝了酒後,道:「且聽我慢慢說來……」又道:「那時惡犬幫無惡不作之外,更使武林人士嗤之以鼻的是他們派出許多細作專門刺探人們的陰私,藉著掌握對方的把柄,勒索龐大的金錢,其中少林寺更是最大苦主,至於其中的原因就不了解了。而沈獨惡就是開啟探人陰私的元兇,此人蠻橫無理、嗜色貪財、薄情寡恩,真可說是不折不扣的大惡棍,但他的武功自成一格,以破天掌與崇山內法揚名武林,就連武尊顧東雄都得忌憚三分,因此山水客棧的主人柳遇曾說:『此人若善,天下無惡矣!』,此話正說明了沈獨惡令人又恨又怕,卻又值得惋惜的特點。但當時我對他沒有任何好惡,只有想藉著他揚名立萬,帶著一把精鋼劍就上了九宮山,見人就殺,不留一絲情面,可說無理至極,一心就想逼出他來。在我從前庭殺進內院,再從內院殺到正殿,沈獨惡幾個得力助手才跳出來阻止,我心想不管是誰出現,一概殺了就是,卻沒想到他突然現身,對著我說:『看你膽敢獨自上山,已是一條漢子,又見你殺翻我百餘幫眾,仍舊氣力非凡,真是英雄氣概!我本該與你痛飲千罈佳釀,結交你這號人物,可惜可惜,留下你來只會讓世人譏笑惡犬無能,竟讓一個毛頭小子殺得七葷八素,最後設宴求和,所以我非殺你不可!』,原以為沈獨惡只會派身邊的高手迎擊,不意他親自下來與我對陣,結果不消說我連十招都擋不了,被破天掌打成重傷。上山之前我早抱著必死之心,可當我遭受重創,面臨生死關頭,不知為何,突然對死亡產生恐懼,拼了命就往外逃竄,可重傷的我又能逃得多遠,而且對於九宮山的地形全無知悉,根本就像隻無頭蒼蠅四處亂撞,最後我撞進一間小茅廁,心存僥倖,希望那些追兵忽略這裡,然而這只是妄想,追兵依循地上的血跡便找了過來,沒多久幾百個刀斧手聚集在外,準備開門把我大卸八塊。心想無路可逃的我,絕望的重重癱坐到一塊石頭上面,沒想到石頭一動,茅坑底面就突然打開,出現一個方形的洞,那時不容我去想茅坑為什麼會這樣,耳聽外頭叫罵聲越來越靠近,心血一衝腦門,我便顧不得那洞中有甚麼鬼怪,只希望能逃出死境,牙根一咬就往洞裡跳下,在那個時候我僅記得自己掉到一條流速極快的溪河,之後因為後腦不知碰上甚麼,人立馬昏了過去。」
楚天聽及此處,興致更濃,催促著江一肅續說下去,江一肅拿酒再潤潤喉,接著道:「一位身受重傷的人掉到激流之中,任誰都覺得大勢已去,就連事後我也覺得不可思議。可當我張開雙眼,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茅草屋時,那種重獲新生的感覺,真不是言語可以說盡,雖然全身痛得要命,只要還能喘息下去,眼前那些痛苦都不算甚麼!同時間我也開始疑惑自己是怎麼從激流來到這裡,由於傷得實在太嚴重了,我連坐起身都無法辦到,更別說站起來四處去看,唯一還能做到的就是轉動頭部去探查此處景色。來回看了幾次,沒有見到甚麼特別的地方,僅僅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茅草屋,最多就屋子的中央有個仍燒著火的炕,炕上還有根懸在梁柱的長鐵鉤,其餘都是一些堆積在角落的雜物。」頓了一會兒後,又道:「在那裏不知躺了多久,終於聽見屋外響起一連串的腳步聲伴隨著說笑聲漸漸靠近,沒多久門就被打開了,我趕忙閉起眼,佯裝昏睡,就怕這些人不是甚麼善類,看我醒後將對我不利。但很快我就知道自己錯了,他們一家四口人都是平凡的農家,自祖父代都是佃農,靠著微薄的收入度日,他們並不因艱困的生活而滿懷愁苦,從那些說笑裡頭,我體察到他們樂天知命的性格,或許是這樣的性格,對於落難的陌生人,他們可以無私無戒的伸出援手,而我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獲救的。當我確認他們不存惡意時,就立刻睜開雙眼,轉過面來想向他們道謝,可我還沒開口,兩顆眼珠正巧就與某位女子對視,那個當下我全忘了身上的傷,只覺得周遭都像被冰凍般,在這茅草屋裡只有我與她。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笑著的說:『你醒啦!』,直到此聲出現,我才從那泓柔波轉醒過來。」
江一肅停下話來,舉罈欲飲,卻發現罈中罄空,抬手又向小二要來烈酒十斤。楚天見狀,不由得疑道:「這酒真有那麼好喝?看江大哥一罈接著一罈,好似瓊漿玉液的樣子……」又道:「只是江大哥就別等小二,趕緊續下去說啊!」江一肅笑了笑,道:「無酒助興,便難以開口,所以就等等吧!」楚天聽了,也只好扯開嗓子要小二快一點,沒想到換來一對白眼,讓他有些氣悶。江一肅慰道:「一雙白眼,傷不了甚麼,何必在意呢!這世上較此令人難堪的,要多得太多了……」楚天看說者眼色有些淒然,探問道:「為何江大哥說得略帶傷感?」這時小二送來十斤酒,臨走間還瞟楚天一眼,碎唸了幾句,但楚天此刻只想聽江一肅說話,哪裡管得了他。
江一肅拔開栓子,豪飲一口,道:「有些時候人會遇到自己都改變不了的困境,只能選擇退後幾步,來顧全整個大局,只能等待局勢變遷,才可再往前邁步去追尋原本的初衷,倘若幸運,便得其所哉,倘若不巧,便大笑幾聲作罷!」楚天聽了不很明白,疑惑的看著說者,問道:「這是……」江一肅笑笑,不去回應,繼續自己的故事,道:「後來我知道與我對視的女子是農家的大女兒,因為小時候愛在泥巴坑裡玩,所以小名喚作小豬兒,我這條命也是她救的。她跟我說那天早上去田裡幹活時,忽然看到一個滿身是血的人躺在溪邊,她走過去探探鼻息,見有呼吸,就找家人把我抬回家,但因沒錢找大夫,只好拿些草藥搗碎後敷在患部,是生是死就看我的造化。當我醒過來,她比誰都還高興,原因是她不顧家人的反對,硬要把我帶回家醫治,她說:『上天有好生之德,怎可以見到還有氣息的重傷者,不去救他!』。如不是她的堅持,我早就死了,對我而言她真是我人生中的大貴人,而且更令我感動的是在我不能移動身子的時候她那無微不至的照顧。從我看見她的第一眼開始,心中便留有她的身形,無論怎麼揮,都不能將她揮散,更別說她每日每夜的照顧,早在心底存了一個重要的位子。以往我只想專研武術,覺得人生中沒有比練武更有意思的事,直至遇見小豬兒,始知追求武術是多麼乏味的事,與其打打殺殺,不如與她到田裡幹活還來得有趣。大約過了一個月,除了還有些內傷未癒,其他皮肉傷都好了,也可做些粗活,我便決定賴住不走了,想娶小豬兒為妻。農家夫婦早知我倆的事,又因沒有兒子,見我那麼有心就默許我住下,與小豬兒的婚事,只是小豬兒不過十四,還得晚兩年才能拜堂,而我根本不在意等幾年,畢竟我已暗許諾言。只是天不從人願,那年立冬後一日,忽有四、五名契丹男子闖進村子劫掠兩戶農家,還姦殺農家的妻女後,隔日又要幹一票,正好讓我撞見,我當場拿鐵鏟擊斃他們,然而,此舉卻逼得我不得不與小豬兒別離……」
楚天忙問:「你做了一件義舉,怎麼會落到那下場?照理講是全村的人都會催促小豬兒嫁給你呀,你可是整村子的大英雄呢!嫁給大英雄多風光!」江一肅笑了一聲,點點頭後,道:「你說的沒錯,如果沒擊斃那些契丹人,真不知會有多少人受害,阻止悲劇上演的人肯定備受尊榮,大英雄這名稱當之無愧!可惜那時我無福消受……那些來犯的契丹人並不會說漢語,於是我就用自己的家鄉話喝止他們行兇……」楚天一聽,立道:「江大哥,你?」江一肅點頭,道:「嗯,我也是契丹人。」又道:「所以他們見我是同族,反罵我胳臂往外彎,要求我幫助他們行惡,我再三勸阻不成後,雖是同胞,我也無法坐視不管,把他們給殺了,但是,他們是某契丹將軍的麾下,那將軍得知消息,立刻派手下來村裡要人,並且警告村民們若不把人交出就要屠村。以我的功夫來講,除非派個百人以上的軍隊,否則想要屠村簡直作夢,加上要在大宋境內動武,我想孰輕孰重,那將軍不可能不知,為了幾個不肖士兵用武實在沒意義,最多只是討一口氣罷了!但村民們哪能想到這裡,一風聞屠村之事,隨即逼迫小豬兒的父母交人,而且我與契丹士兵交手的情形全讓人看見,有人緊抓著我是契丹人的事實,不停的說我有朝一日會像那些士兵顯露兇殘的本性,危害整個村子,甚至為大宋帶來災難,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小豬兒的父母聽了便要把我趕出去,然而小豬兒強烈反對,說甚麼也不肯讓我走,還對父母說:『我不信他是個兇惡之人,就算是契丹人,也不會所有人都是惡人,如果你們要趕他走,就請你們也把我趕出去吧!此生我已跟定他了!』,我聽了這話好生不捨,小豬兒平時與父母相處融洽不說,更曾說:『我阿爹阿娘沒兒子,以後我肯定要長伴左右,好照顧他們,所以要嘛我不嫁,要嘛我招贅,可是我家世世代代都是佃農,有哪個漢子願意呀……大概不嫁人了吧,我原本是這麼想,沒想到卻碰上你這個傻漢子……』,一思及此話,我便曉得她的內心是多麼煎熬、多麼難受,既然我愛她,又怎能令她處於兩刃之間,因此我決定離開。在定下這個念頭後,我又想到萬一日後有人拿小豬兒為了契丹男子與父母反目的事情來嘲諷她,或者她的家人,他們一家子豈不無立身之處,甚至還會被地主刁難。為此我想了個激烈的方法,要小豬兒親手拿刀砍我,但她絕對做不到,於是我便捉著她的手,硬把刀子塞進她手裡,當著她父母面前,強行操弄她的手,把刀子刺進我的膏肓附近,我刻意放聲大叫,佯裝發狂,含著淚以最難聽的字眼痛罵小豬兒,那一瞬間我倆彼此對視,不知過了幾許,我倆噙著滿眶熱淚,在不停來去的虛假激詞裡彼此點了點頭,而後我轉身往外奔去,與她別離……」
楚天聽完,心中一片憂鬱,抿著嘴,許久不說一字,雙眉間皺起一道深溝。江一肅又把一罈酒喝得一滴不剩,放下酒罈,看著對面的少年滿臉愁容,遂笑著問道:「楚兄弟,你怎麼了?剛剛還精神得很,怎麼現在一臉愁苦,一點生氣也沒有!」楚天嘆道:「江大哥,你們相愛得很,可是不能成圓,這月老是幹甚麼去了?明明都把紅線給牽了,卻又讓線給鬆了,這是甚麼道理!」江一肅笑笑,道:「楚兄弟莫惱,剛剛說的全是我三十四年前的事情,這故事可還有一段沒說呢!」楚天聞言一驚,道:「三十四年前……那你不就五十了,我還以為你才而立左右!」江一肅笑了笑,道:「過得自在些,自然就老得慢了……」楚天雖驚訝不已,對於江一肅所說往事還有個尾段卻倍感興趣,急欲知道結果如何,遂催促說者分解下去。
江一肅喝了口酒,道:「從她家出來後,眾人見我摀著傷口,都笑得樂不可支,都以為我受了重傷,其實在她刺我之前我早以內力護住該處,而且操刀的人是我,那刀子最多只傷及皮肉,流些鮮血。那些契丹士兵也覺得我傷得頗深,可好好欺凌一番,時不時拿刀柄撞我,出了村子更是兇殘,但我豈是能容忍不吭的人,在他們把我領至荒郊野外想直接了結我時,我立刻掙脫枷鎖逃走。但我害怕那些士兵會回過頭找村民麻煩,所以我並未走遠,待在隱密處觀察他們的動向,直到看他們往其他方向遠去才安心下來。不過誰知契丹士兵們日後是否會續行惡事,為了以防萬一,我決定要趕走這支軍隊,那時心裡不知天高地厚,一想到小豬兒的安危,即便是龍潭虎穴也照闖不誤。於是我跟蹤那些士兵一路來到根據地,原以為會見到盛大的軍容,豈知只是個五十多人的小隊,更令人吃驚的是引領此隊的契丹將軍其實是漢人,而且他領隊南下的目的竟是與宋官勾搭,換言之有宋官出賣軍機來獲取富貴。當下我簡直怒不可遏,心想同族之人卻為己利殘害同胞,實在不可饒恕。我等那宋官離營十里餘後,立刻把漢奸一夥人給殺得一乾二淨,之後又回到契丹軍營,待他們拔寨歸北,一出關外不久,再斬那叛國之人,其餘契丹士兵則令他們四散而去,而我便尋了個人煙稀落地方,重拾練武之志。隱居練武的那些年裡,我日日夜夜都想回中原與小豬兒相聚,可總擔心回去會帶給她麻煩,即使入關也不敢出找她,直到十七年前,山水客棧有個武林聚會,當時稍有名聲的我蒙獲邀請共赴盛會,會後瞥見沈獨惡,突然想起與她的邂逅全因於惡犬,加上多年來的牽腸掛肚,一時心血來潮,覺得無論如何都得再見一眼,就算她已為人婦。此意方定,我遂拋下一切俗務去找小豬兒,走進村子後就到那茅草屋,見沒人,轉往田地去找,尋了一會兒,一直找不著,正暗暗傷神時,卻瞧見一抹身影在水邊洗腳,我走了過去輕喊一聲:『小豬兒!』,那人緩緩轉身來看我,此時兩對眼睛各含清淚,她對我說:『你回來啦!傻漢子!我等你好久了……』,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盪,奔過去抱起她,說:『傻豬兒,妳何必為我虛擲青春呀!』,她笑著說:『別人想甚麼,我不知道,對我來說嫁給不對的人,才是虛擲青春!』,當下我再無遲疑,抱著她長揚而去……」
楚天聽完江一肅的經歷,心頭發熱,暗想:「只要能與媛兒相守一生,不管要我等多久都願意,但前提是我要讓她明白我愛她,為了她,做甚麼都無怨無悔,如同江大哥可以為愛忍痛離開……嗯,我要去告訴她!」江一肅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楚天說有要事得先行離開,他心想此人不知從自己的故事得到甚麼,便也不攔阻,讓楚天策馬遠去。少年走了後,江一肅也把桌上酒菜掃盡,打了個飽嗝,道:「得趕快把事情結果了,才能早點兒回去陪小豬兒呀!」他淺笑一聲,遂朗道:「小二,了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