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美國影片時,一直都很羨慕學生半工半讀憑自己勞力掙學費的獨立精神.高中有一年過完暑假才甫開學時,聽班上汪德芹和方苑玲說起,她們暑假時曾跟著隔壁班的郭旭玲去梨山.郭大媽(郭旭玲的外號)父母在梨山租地種水果,郭大媽帶著同學朋友們上山玩,順便打零工幫忙採摘水果、分類包裝什麼的.幾個女生都曬得黝黑但精神奕奕,工作時的辛苦自是不在話下,但事後回想這難得的經驗時,回憶中想必盡是果物的甘甜滋味吧.但我父母對我的體力信心指數向來只達個位數,更甭提考慮讓我外出打工賺錢了(也不知為什麼他們老覺得我會受騙,這還不都是過度保護所造成的嗎?)...
終於熬到成年,(雖然無論如何,在父母眼中即使你已經七老八十,你仍是個孩子,各位沒忘記老萊子吧~)好歹我也進大學了,心裡那個原本只是低喃的聲音開始慢慢鼓譟起來:喔耶~可以打工了!但我同時可以想見父親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於是決定先斬後奏.找工作當然先從報紙的徵人啟事欄開始看起,我憑直覺一一過濾許多不適合的工作,看了幾天後終於見到一個似乎挺好配合的兼職工作,因為它的標題就是『工讀機會』,而且工作時間、內容項目都頗清楚,真是太好了.那是路邊停車收費員的工作,彼時台中市由民營公司與市府合作在市區重要路段有路邊停車收費服務(如果我的認知有誤,歡迎指正),凡是路邊劃有白線範圍就屬可收費的停車位.我從小喜歡看汽車,高中有段時期甚至每個月都購買香港出版發行的【汽車雜誌】孜孜研究Maserati、Lamborghini或Ferrari等超跑的各種功能馬力速度,還畫了一大堆超跑品牌的徽標圖形再剪貼下來,努力幻想自己擁有這些跑車的一天(唉~跑車生涯原是夢
).[路邊停車收費員]似乎是眼前最貼近與車有關的工作了,只要有車子看,我才不介意是怎樣的工作呢.但報紙登載內容看來雖詳盡,仍得親自去辦公室探望證實一下才安全,於是先打電話去約了時間順便繳份簡歷.
約好面試當天是周末下午,回台中家過暑假的詹中瑜和我約好一起看電影和吃晚飯,因此可以順便先跟我去面試.按著被告知的地址來到[聯美戲院]在市府路這邊的出口對面,有一間毫不起眼到甚至可稱簡陋的矮平房木屋(或是鐵皮屋?)竟然就是所謂的[台中市路邊停車收費處]辦公室!我手上拿著事前寫好的簡歷一臉困惑地走進那好像沒有門卻有點昏暗的"辦公室",門口一張古董年紀的書桌有位小姐手上拿著一堆單據正忙著,見我走進,她抬頭也一臉疑問上上下下打量我.[我來面試路邊收費員,]我說.小姐的脖子陡地往後一縮,杏眼睜大,不然是怎樣?我像是來問路的嗎?她板著臉又瞄一眼我腳下當天難得穿的高跟鞋,這下連我都看出她臉上的笑容是一付輕視嘲弄的表情了.不過她還是收了我的簡歷,跟我說明工作性質和月薪計法,讓我自己選擇適合的工時.在市區內長大的我平時晚睡晚起,夜裡兩三點吃完宵夜才睡覺,白天總要睡到晌午一點,在父親不斷開門開燈加上迭聲呼喊的噪音催促下才不情願地起床.但這時我選擇了上午九點到中午十二點,三個小時的工時上班,心裡想反正回家吃完飯就可以睡午覺,午覺後再出去玩也不錯.辦公室小姐吩咐我隔周星期一早上8點50分先到辦公室領收費單據簿就可以開始工作了.我轉身離開時,耳邊聽見一陣不怎麼遮掩的哄笑聲,心裡清楚定是在笑話我的天真,沒關係~我想,大家都有看走眼的時候嘛,走著瞧吧.
當然我也沒天真老實地就告訴家裡說自己去應了這個路邊停車收費的工作.在保守的父母眼中,這肯定是拋頭露面[成何體統]的工作(我太了解會被否定的語詞了).於是~我又扯個謊(真是對不起父母)說找到一份家教英文的工作,學生住在--復興路或[興大]附近?扯遠一點比較好,因為工作三個小時實在不像上英文課的鐘點數,我可以推說路途有點遠等公車會耗較多時間.父母好像半信半疑,姑且相信,還好也沒多問(真是奇蹟).這是我人生第一份工作,待遇菲薄,但我很開心,終於要上工啦~~~
星期一早上細雨霏霏,我按講好的時間準時踏入那仍然昏暗的辦公室,見小姐抬頭看我的眼光就知道她完全沒認出我就是兩天前應徵的那個"笑話".今天我的工作服已經是牛仔褲和球鞋,唯一堪稱時髦的僅是T恤外面一件極薄的合成皮衣連帽外套,並且周末又去剪了很短的髮型,乍看之下人人以為是男生.我跟小姐領取收費單據簿,她一邊登記號碼一邊仍以不可思議的表情很沒禮貌地上下打量我.有個自稱是督察的男人過來告訴我應該如何在簿子上開單,並且告訴我工作的路段地點.真好,我的工作地點近在眼前,就是[豪華戲院]入口前起自市府路到自由路中間的這段光復路.我快快走過去,一眼望見就有三輛車停在路邊,樂不可支地掏出單據簿和原子筆,神氣兮兮站在車旁簌簌運筆開單啦.第一聯白單要夾在雨刷下,第二聯黃單是收錢後給客人的收據,第三聯紅單要留在簿子裡下班繳回公司.我來來回回看了好幾次夾在幾輛車上的收費單,心中說不出的得意.正兀自陶醉當中,身邊來了一個大男生,好奇地看看我,再看看我放置在那幾輛車上的單子.[妳就是那個新來上班的?]他問,口氣好像是同事,果然,他就在隔壁[聯美戲院]路段收費.[妳的動作真快啊,已經開了那麼多張...]我正要得意點頭,發現他臉上出現促狹的笑容:[不過,恐怕妳收不到錢喔!]啊?為什麼???這個叫小羅的男生慢條斯理解釋:[那幾輛車確實該被開單,可都停在黃線上,所以應該是交通警察開的單,不是咱們路邊可以收費的單!]喔~~~~~頓時臉上出現好幾條線
這...督察大人沒有交待,卻是普通常識,真是糗大了.小羅憋著笑替我把那幾張單子拿下來撕掉,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大家常開錯單子無所謂.他說他就在隔壁路段,隨時會過來幫我看看不用擔心,人真好,但我實在太羞愧了,於是益發決定要展開雷達般的眼力努力追開損失掉的那幾張收入.一旦修正錯誤後,接下來的工作就百無一失了.被開單據準備付錢的車主少有天生笑臉迎人的,有的還拼命裝做沒看到、視線硬是不想接觸呢.我的跑步速度不快(話說回來,也沒人強調這是個須要跑百米速度追錢的任務)但嗓門夠大,被女生高喊:[先生,請繳你的停車費!]畢竟有點失顏面,所以往往我才喊前半句,那些想落跑的先生多半還算自愛地就會停下腳步掏腰包付錢了.
說來小時候自學武功(在床上跳上跳下、假想四面八方有忍者來襲)練眼觀四面耳聽八方那一套,在這時候終於發揮效用了.工作一個多禮拜後,督察某天跟我結帳時,語帶讚賞地說:[妳的效率很好喔,早上三個小時居然可以收到那麼多錢.]這個誇獎讓我高興好幾天,可惜這樣的成就卻無法與家人分享.漸漸我才知道原來我和一位歐巴桑是公司僅有的倆個女性收費員.我依稀彷彿在某個路段見過那位同事卻不知長相-因為怕曬黑,她頭戴斗笠、圍著口罩架上太陽眼鏡、溽暑中還帶著長袖護套,完全像我們在[今日農村]電視節目裡看到的採茶姑娘一樣包得密不通封.反觀自己,不要說太陽眼鏡或口罩了,連遮陽帽都沒有,還穿著短袖,所有可能會防礙本姑娘視線或拘束行動的飾物一概付之闕如.我覺得在豔陽下揮汗如雨的工作很快樂,只有一次母親嘀咕了幾句,說家教這份工作怎麼讓人曬那麼黑?!
害我趕緊顧左右言他,移轉她的注意力....
工作表現令公司跌破眼鏡,卻也沒因此被加薪,我反正只是兼職的工讀生,並不在意薪資多寡.但聽說即使全職收費員的收入也不見得多好.我的工作態度是,祇要在我的路段裡停車的車子,無論如何一定要收到停車費,因為有的車主會說要先趕去辦事,回頭取車時再付.但萬一等他來取車而收費員正忙著開別的單據或沒看到時,那張單子就只好作廢欠收了.我可不容許自己路段有這種事發生(小羅說我簡直比交警還強悍),因此上班才滿一個月,公司就調我到更大條的路段-自由路(自民族路到與民權路口),就是現在的[合作金庫]前那一段了.這段收費段跨了兩個路口,照說收費會更吃力,但我還是很盡力完成工作,沒有錯失過一輛該收費的車.原本在[聯美戲院]路段的小羅也被調到自由路段,但他是更靠近中山路那邊,我們常遙遙互相把望用手勢提醒對方來車.這份薪水對我只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零用錢,但對多數以這份薪水為主要收入的男生來看就有點寒酸了.為了增加收入,他們可以幫車主洗車,我這才知道為什麼他們不會那麼頂真去跟每個停車的車主收費,因為薪水是固定的,洗車的額外收入才是主要財源.洗車我沒辦法,所以寧可認真收該收的停車費,但我也會替同事招攬洗車生意,問停車的車主夠不夠時間可以洗車.小羅和其他一些男同事因而為了表示謝意,經常請我吃零食,有時還特別幫我做午餐便當,實在受寵若驚.第一次拿到薪水時,心情激動得差點掉下眼淚;雖然在某些人眼中,『路邊停車收費員』不是什麼很光鮮體面的工作,但我們一樣付出時間和勞力勤快工作.我自己是挺樂在其中,而小羅他們幾個卻說通常是因為看到我的快樂,所以影響他們學著正面看待這份原先老想吐口水的工作.我恭恭敬敬地把第一次領到的薪水交到父親面前請他笑納自取些許(因為很難說該給家裡多少),父親只是打開封口看了一眼,笑而不納,說妳自己留著零用吧.嘿嘿~那當然,意料中事嘛.我鄭而重之地放在書桌抽屜裡,對自己發誓要把一整份薪水原封不動留著永為紀念.幾天後去逛[中央書局]看到幾本書愛不釋手,回家咬牙切齒地考慮半天,好吧薪水袋裡抽出幾張"零用錢"去買.又過一陣子,逛街時看到一件美得冒泡的上衣,回家失眠好幾天,好吧再從薪水袋抽幾張去買.沒多久,只剩下一個空的薪水袋做為永久紀念了...
九月開學前,公司問我還要不要繼續做下去?反正是讀夜間部,時間既不衝突就沒有理由不做,但顯然公司都沒料到我能撐那麼久,知道我會留下來,那個勢利眼小姐居然露出笑臉了,這次是由衷的,沒有絲毫嘲諷意味.我被調到自由路段兩個禮拜,督察又來跟我說要調到最大的收費段去了.這次是人聲鼎沸車水馬龍的[台中火車站]前!嘩~~連小羅他們都大感意外,因為那個路段向來是由公司裡最資深的老鳥在收費,想不到機會竟臨到我這樣一個才工作兩個月的新人.我第一天去新路段時,就被第一眼印象給怔住.放眼望去,被框在停車位裡的車子有夠多!那時候站前還排滿所謂『野雞車』,運將老大們各個橫眉豎目嘴裡檳榔嚼個不停,動不動就突然"吐血"(檳榔汁)在腳邊.他們的車當然不是停在收費路段規劃好的位置裡,而是一整排就在車站出口外.我新來乍到也不知道要拜碼頭或如何,照樣做我的工作.運將們覺得很新鮮,頭幾天老衝著我說些有的沒的無傷大雅的笑鬧問候,我沒板起臉卻只裝作沒聽見.車站段停車相當頻繁,從前在別的路段我一輛都不會錯失,換到車站這裡變成十輛車中難免被跑掉兩三輛,每次看到被落跑的車輛就很懊惱.不過隨著那些『野雞車』運將老大們和我愈來愈熟絡之後,他們開始變成我的眼線-會自動替我追喊想賴掉停車費的車主.有幾次我忙著開停車單而無法顧及其他停好車就想先溜的車主時,運將老大扯著喉嚨大聲喊叫:[喂~那位先生,過來繳錢喔!你好意思欺負女孩子想賴錢啊?]要知道,車站前那些討生活的『野雞車』司機們都不一定長得彪悍,但模樣都不是省油的燈,本來想混水摸魚溜走的車主被大聲一喝會嚇一大跳,澀然臉紅地過來付錢取單.連偶而過來巡邏的交通警察都成了朋友,他眼睛四下瞄一圈,車主下車不待多言就乖乖掏錢來了.收費停車場裡有時被車主從車裡隨手拋棄一些垃圾丟到地上,相當礙眼難看.我去跟車站員工借來掃把與畚箕,將地上的垃圾紙屑清掃乾淨,別的時段的收費員大概沒人會這麼做,但我喜歡自己的工作場所維持一定的整潔度,大家看了心情也舒服.
習慣這裡忙碌的節奏後,收費也更駕輕就熟了.我的工時仍然是早上九點到中午十二點,督察在換班前會過來結帳收錢.通常我忙著開單跟收費,不會刻意去點數當天自己收了多少(大庭廣眾下數錢好像也太招搖~).碰到節慶休假日前,火車站生意總是忙得不可開交.有天督察來結帳,仔細點數完我給他的一大疊現金後,抬眼很驚訝地看著我.[怎樣?不對嗎?]我忐忑問他,會不會是我找錯錢而少收入了?督察搖搖頭,撲克牌臉竟然露出一些笑容,原來早上那三個小時,我居然收了四千多塊的停車費-創下公司裡收費最高記錄!聽他這樣驚詫感歎,我並不覺特別得意,因為那個早上本小姐可是馬不停蹄東奔西跑左衝右撞到處追著停車車主收錢累個半死臉色青筍筍哪~~
其實當下心裡在想:從前的體育老師要是能在現場看到我身手矯捷如脫兔的模樣,不知該有多後悔以前上課沒替我好好發揮潛力呢?!後來小羅告訴我,火車站這個收費路段多忙也不過收到兩千多塊,大家心知肚明,只要收費員肯拼,三四千塊一定跑不掉.但以前那些男收費員多覺得祇要帳面跟公司交待得過去就好了,寧可時間用在多洗幾部車,洗車費放到自己口袋更重要.又或者-也許有的停車員根本不開單但照樣收費(進自己口袋),單據簿也無可追查.但無論如何,在我一次次努力工作下,一個上午繳收三千多塊已變為常事,留下這種記錄也說不定會讓以後接我這時段的同事恨得牙癢,因為公司已經知道原來"正常"下收費額度該是多少了.
做了一年的收費員,雖然沒給自己設限打算做多久,心裡也明白終究不該只做這份工作.後來還是因為老師一句話讓我考慮離職.周末時夜間部從中午過後就開始上課,我最後一堂課是到七點左右.秋冬後太陽下山早,四點多教室裡已經一片昏暗(如果是陰天室內視線更差).忘了那天上什麼課,[東大]上課向來是外點,但有的老師還會自己再點一次名.聽到老師叫我名字,坐在中間後排的我舉手:[Here!]老師東張西望,又叫了一次,我仍舉著手再應一次.老師摸摸眼鏡,同學們不約而同指著我的座位:[她在這裡!]我見到老師努力睜眼,也不知道看清楚沒有:[唉呀~妳那麼黑,沒開燈我都看不見妳在哪裡...]欸唷~~原來一年工作下來每天風吹日晒的侵襲下,我整個人曬得黝黑發亮,逛街時已經常被問是不是菲律賓來的華僑(若換成是現在,我可是比外勞更像外勞哩~).這下教室裡沒開燈,老師竟然就看不到我了,真吐血.隔沒多久,另一位很愛護我的王老師跟我說要幫我介紹到他一位現在是室內設計師的高中同學那邊工作,[妳就不用在外面跑來跑去啦!]於是我跟公司辭了工,幾個督察都惋惜,[從來沒有女生能做滿一個月,妳還做了一年呢~]他們說.揮別那些義氣的『野雞車』司機朋友們、可愛的交通警察、熱心照顧我還會帶便當的同事們...我也得暫時告別腳下的球鞋,開始文文靜靜地坐在公司裡跟新老板學泡老人茶、學著鑑賞青銅器古物、偶爾跟經理扛些看似秀氣其實沉重的波斯地毯到客戶家擺設裝潢等等新鮮事.但那是另一個可回憶的故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