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裡，夜晚總是來得很遲，也走得很快。

　  對一個精力永遠用不完的小男生來說，這是最好的分配。

　　即便是在日光下追逐一整天，也不用擔心會口渴。因為一群小孩都會輪流到每一家接受冰涼的飲料和可口的點心招待。

　　我們最喜歡林家老奶奶的蘿蔔糕，還有陳家老奶奶的冰鎮酸梅湯，還有王家老爺爺的餃子，還有還有…

　　大人白天總是外出工作，小孩們就像是放牧的牛羊。

　　每個小孩身上總有泥土，但是每個小孩臉上都是笑容。

　　每個小孩的手常常都是髒兮兮的，但是每個小孩似乎都很少生病。

　　腸病毒感染不了健壯的小孩，登革熱也都被排除在小國之外。

　　發育中的小孩是經不起餓肚子的。

　　每當傍晚炊煙飄散，也是小孩們一哄而散的時候。

　　日光小國當然也是會有夜晚。

　　外婆知道我肚子早已空空，早就餓到發慌了。所以總是讓我在其他大人回來前，先讓我吃ㄧ大碗。其它的人可就沒有這個特權了，一定要等到外公回家，才能一起開動。雖然都不是山珍海味，我總是吃得狼吞虎嚥，所以其他人永遠都不知道，其實我早就已經吃過一碗了呢。

　　早已經習慣沒有父母在身旁的我，總會在飯後纏著外公或是舅舅跟我講故事。外公因為想聽他的日本小調，總是會很小氣地講一小段故事，就要小舅接著講。

　　有時小舅會帶我走出小巷，牽著我去街上看繁華的夜街，絢爛的五彩霓虹，那總是讓我高興不已。

　　有時候看到小文具店裡的玩具槍，總會多看好幾眼。但是我知道沒有爸爸媽媽在身旁可以撒嬌耍賴，所以我會拿拇指和食指裝成一把槍，對著來往的車，咻咻地射擊。

　　有一天晚上，小舅拿了幾把外婆要丟掉的舊竹筷和幾條橡皮筋，說是要變個魔法給我看。

　　我開心地張大眼，好仔細地瞧。慢慢地竹筷纏著橡皮筋變成了一把竹槍，前端套上橡皮筋，還可以發射呢。那天其實是我的四歲生日，沒有蛋糕可以吃，但是我收到了我這輩子最難忘的生日禮物。

　　小阿姨做的風鈴，總會伴隨著涼爽的夜風，發出叮咚的清脆聲。聲音雖然很小，但總可以隨著風飄送到屋裡每個角落。

　　大人們都習慣坐在小庭院裡乘涼，我也有一張外公做給我的小板凳。

　　有時不喜歡大人們談論的話題，我就會仰著小臉看星星。那時候的月亮好像特別大，我常常看到出神，直到阿姨過來幫我趕蚊子。

　　小阿姨聲音很好聽，有時會跟我說一些星星的故事。她會帶著我去找尋獵人的星座。有時小院子裡被擋住了，小阿姨還會牽著我走到小巷，只是為了讓我高興地跳跳叫叫，對著天空指指點點。

　　外公家的房子是日據時代的木頭老房子，所以總是爬滿了壁虎。第一次聽到壁虎的叫聲，讓我嚇了一跳，很怕牠會從天花板往我的臉上撲來。後來聽到外婆說，壁虎其實是溫馴的好蟲，只會吃蚊子，慢慢就比較不會害怕了，但是還是會離得遠遠的，總還是怕牠會掉到我臉上咬我。

　　屋外的那顆龍眼老樹住了許多的昆蟲。當大家都回到屋裡休息的時候，就會開始聽到蟬的叫聲，啾啾地越來越大聲，然後啾啾地慢慢地小聲。來來回回規律的叫著。有時壁虎也會跟著突然叫幾聲，那時我天真地以為壁虎在和蟬對話。

　　我就會開始幻想著牠們對話的內容，自得其樂地高興不已，直到呼呼睡去。

　　風鈴聲，蟬叫聲，壁虎聲，交錯著旁邊外公傳來的呼鼾聲，是日光小國裡最讓人安心的催眠聲。

　　有時半夜醒來，會想起在台北的媽媽，就會躲在棉被裡偷偷地哭。有時哭到累了睡著。有時太大聲會驚醒外婆。外婆總會說，趕快睡，等你長大點，爸爸媽媽就會來接我了。

　　只是有幾次，我委屈地大哭不止，外婆就會幫我撥電話到台北，吵醒媽媽讓我聽媽媽的安慰。

　　這應該是我剛去的那幾個月。後來慢慢習慣了，幾乎不再去想，也幾乎都快忘了媽媽的長相了。 

　　日夜規律地在小國裡交替，我的皮膚也慢慢變黑，身高也比當初的那個矮個子抽高了許多。

　　在那天媽媽終於來接我的時候，她一直哭著說，你長好高了，你長好高了。我也好想媽媽喔，緊緊抱著她，好怕不小心，媽媽又要消失回到台北去了。

　　那天，媽媽，我，和外婆都哭成了一團。

　　那個年稚的小男孩，始終不曾長大，永遠都是那兒的國王。

　　而他身後一直都有稚嫩清脆的笑聲，追隨著小國王的紅色鐵馬，快樂地巡視溫暖的領土。

　　小男孩的外公依舊清朗健壯，生氣地追著要討回被藏起的東西。

　　小男孩的外婆始終都是當年的模樣，始終都是他的第二個媽媽。

　　在日光小國裡，人，永遠不會變老。

　　想知道這個神奇的國度在哪嗎？

　　它永遠在我心裡。

　　牧修@2007夏六

　　後記：

　　有些記憶其實已經很模糊了，都是透過媽媽和外婆的口述，一點一點拼湊出來的。

　　現在有了自己的小孩，才知道，才能體會，其實當初媽媽是多麼不忍，卻又無可奈何，讓自己的小孩遠在自己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