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於海達人,魯士君和李建平是存在的生命,有形有體;但海達人是已消失的生命,虛無縹緲,呈現出的是直徑六公尺球體內如迷你宇宙星雲般的五彩煙塵。
海達人依著魯士君和李建平心中的疑問,將兩人包覆在迷你天球中央,並以金黃色描邊將黃道十二宮顯現在天球表面上,然後當全天星際暗淡,只剩天蠍座、巨蟹座和長蛇座時,位於天蠍座β附近距地球四百七十光年的海瑞行星,和位於巨蟹座M44鬼宿星團距地球五百二十光年的達觀行星,各有一條金色線條向下方延伸至長蛇座的長蛇本星,類似一個幾近等邊的V字形,好似從南極洲分別傳送至基因中心和夢工廠的無線天橋。海達人要表達的是,他們的祖先結為星際姻親後,來到距地球四十光年的長蛇座長蛇本星,再從長蛇本星來到太陽系。在連接長蛇本星和地球的線條出現後,地球突然被放大並轉為湛藍色,一旁是環繞地球的月球。當畫面出現地球史前時代人類,一名海達人和一名地球人站在一起,地球人只及於海達人的肩膀,寬度是海達人的五分之四。海達人和地球人身旁各是旋轉中的海達人和人類基因序列圖。
在南美洲叢林裡的馬雅神廟下方草原,一名海達人在平滑石板上教導人類基礎數學和建築工程,如同在古埃及金字塔下海達人將知識傳授給古埃及的祭師一樣。在馬雅神廟和古埃及金字塔上空五十公里處,是海達人長達十二公里宛如巨龍擺尾的蛇形太空船,如同他們來時的故鄉長蛇座。在許多個意識流切換的畫面中,多半是左天蠍、右巨蟹、下長蛇的三角構圖,可以看出海達人最喜歡在地球上的春天仰望天際,因為唯有在春季,可以同時看見自己祖先來時的天蠍、巨蟹和長蛇故鄉,從星際結緣到星際移民已經走過了三千年。
從魯士君和李建平兩人腦中讀出的意識流記意顯示,地球人的史前歷史和海達人的星際移民,是海達人類腦體儲存的最淺層記憶,因為對於海達人而言,在三千年的星際之旅中,最重要的知識儲存於大腦,大腦負責最重要的命脈傳承,至於短暫三十年的地球停留,對海達人只是宇宙過客驚鴻一瞥,如同星際旅遊眨眼即逝,只占三千年星際旅行的百分之一,如同二十一世紀初人類旅遊途經的休息站一樣,當旅程重新上路,休息站裡所有的一切皆如過往雲煙微不足道,無須占用大腦空間,因此利用類腦體進行輕度儲存和記憶,並連結最基礎的神經反應。
類腦體保存著海達人遺體中的淺層記憶有兩種應用,一是當地球人類文明進程達到某一階段時,就會發現亞特蘭提斯大機器,發現海達人的歷史並讀出他們的記憶。二是留給陰錯陽差再度來到地球的海達人訊息,告訴族人已有海達人來此短暫停留,並安裝能源穩定器及對後來者提供快速的知識傳遞與環境導引。
當李建平提及自己及嘉麗和李宗泉,在意識流平台上顯現的不光只有李建平一名變種人,而是三名變種人。李建平提及的快速反應和適者生存觸動了海達人敏感的類腦體反應神經,但因類腦體內只有十分之一空間用於簡易思考和神經反應,無法完全解答李建平提出的疑問,於是將問題傳送至大腦,大腦很快從李建平的問題中查出連結,發現李建平的基因裡有海達人留下的隱性染色體,經過姻親遺傳和環境變異的雙重刺激被重新顯現出來。或許是海達人被重新喚醒的腦體認為李建平是新一批從長蛇本星的族人來到地球;或許是腦體以為是自己祖先基因在地球後代的重新顯現,並提出要求傳承先人記憶,於是以腦部的正運算能量將對於地球的記憶傳送給李建平,卻不知李建平並非再度來到地球的海達族人,即使是海達族人基因在地球人身上的顯現,但並沒有和海達人足以意識流對接的能力,在無法承受下腦迸欲裂。
在魯士君和李建平各自從夢工廠和全球基因中心進入夢艙前,兩人已多次模擬可能遭遇的意外狀況,一旦遇到海達人強大的意識流灌輸或攻擊,因兩人已全意識進入溝通平台,夢艙外的研究人員無法得知平台上發生何事,也無法切斷連線,否則將重創兩人腦部,嚴重時甚至將導致記憶受損成為植物人,因此一旦進入意識流平台,兩人的生命完全掌握在兩人手中,一旦兩人各自的獨立意識流無法抵擋海達人龐大的強輸壓力,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讓兩人意識合流共拒外力。也就是兩人同時全神貫注於同一件記憶,將兩條生命兩個靈魂共縛緊繫在一起,聯手對抗大軍壓境。
對於多數人而言,不同的兩人在同一時間很難找到共同的意識共流;即使找到共同目標,但因缺乏足夠默契,難以形成專一強大的共流力量;但魯士君和李建平是十年摯友,兩人有許多共同的記憶和無上的默契,為其他夢工廠及基因中心搭配人選所不能及,這也是他二人獲選的主要原因。當海達人將史前人類大量歷史記憶強灌李建平的現場,有些甚至穿過魯士君和李建平之間,驟現的意識流如強力氣旋般試圖將兩人分開。魯士君和李建平的手牽得更緊,卻無法抵擋既分離又拉扯的強大意識流,當兩人被一個直徑三公尺密不透風的大風球整體包覆,瞬間由微風升級至颱風,位於圓心的兩人不得不緊抱在一起,包覆圓心的球體急速從直徑六公尺擴大成直徑三百公尺的巨大雷電風球,橙藍光在球內交織如外星人綿密的光怪陸離血管,每一條如枯槁歪枝的血管外被濃密不透光的積雨雲包覆,唯一可見是雲中無聲的閃電此起彼落;李建平感到暈頭轉向漸失自控能力,但她全心全力鑽進和魯士君從認識到合作互動十年來的點點滴滴,以最大的專注和意志力將自己和魯士君綁縛在一起,仿佛不同的兩條線在線頭打結後纏繞成一個巨大的線球,錯綜複雜的從每一個角度皆千萬疊壓難以分離,這是她和魯士君在進入夢艙前就已百般模擬過的,儘管她和魯士君的記憶共識可以絲絲相連,軀體可以緊密環抱,但面對強大的意識流如颶風般從四面八方千軍萬馬衝撞而來,即使兩人身心合一,但李建平依然難以承受。
「將妳所有的意識流都交給我,我可以阻擋。」面對混亂且巨大的意識流,魯士君在李建平耳際嘶吼。
「我兩都撐不住,你一個人更不可能。」李建平緊抱魯士君,這是她認識魯士君十年來第一次如此擁抱魯士君,雖然只是在意識流裡,但她沒有多想原因,也無法體會感覺,因為千千萬萬隻小蟲正全力穿透她的腦際,魯士君是她唯一的依靠,擁抱魯士君是她目前唯一可以做的。
「我有生化記憶體可以擴大循環,妳沒有,再撐下去妳腦袋會炸裂。」
李建平已呈半昏迷狀態,未能言語,似乎仍在搖頭。
「建平,相信我,我一生都在搞意識流,地球上沒有人比我更強大,快快交給我。」
十年了。許多她所質疑的,魯士君都深信不疑;她想不通的,魯士君毫不在意。眼前這個人是可以相信的,如同旗山水岸燈屋的牆,堅固而閃亮,可以讓她安心。
魯士君說完,李建平已失去意識,全身癱軟下來。魯士君將她扶到地上,緊抱著她,將自己的臉貼上李建平臉頰,希望她快快醒來,不能在失去意識情況下昏睡,不能在意識流裡流失,否則再也不會醒來。
李建平突然深咳了兩聲。「我已盡力,全部交給你。替我們擋著……」
面對海達人強大的意識流,魯士君和李建平全力抵擋,如同兩名站在屋內的人,眼前是左右兩片門板,一人各推一片門板,使盡全力氣將歹徒阻擋在門外;但因兩人力量大小不同,或許其中一片門板可以擋住,另一片門板卻可能被推開,因此最有效的做法就是兩人將左右手各壓在一片門板上,均勻使力維持平衡。最後只有兩種結果,若非門內有效封堵,就是門外破門而入。
在李建平茫然的知覺中,魯士君不但站她前面盡力推門,基至以一己之身擠上前去死貼門縫,要替她擋住兩片門板間唯一一條縫隙;又似乎將她壓在平靜的海水之下,卻讓自己探頭獨力承受水面上的狂風暴雨。李建平心中浮現一種想法,如果真到了她要離開的時候,她會走得迅速又寂靜,全無驚擾,如同從白鷺身上落下的羽毛,如同每一片從大海沖上岸的貝殼。
魯士君感覺出強大的意識流開始摧刮他的生化記憶體,強行進入資料重整。這裡是自主力較薄弱的部分,平時都須由魯士君從外部才能進行清除,但海達人卻直接進入他的生化記憶體進行清除和改寫。
若失去記憶是一種愉悅,他可以感受那分愉悅,因為那分愉悅可以忘卻一部分失意的自己。若失去記憶是一種創傷,甚至帶來痛楚,他曾經是旁觀者,甚至是加害者。如今海達人對他所做的,正是他過去對他人所做的;或許海達人不瞭解他正如同他不瞭解其他人一樣。或許對海達人而言,這只是最簡易的資訊告知,如同人類彼此對話一般,如同順勢聊天一顰一笑般自然;但海達人的安全輸出輸入能量遠高於人類可接受的安全範圍,如同將一立方公尺的水瞬間加壓進一公升的水瓶;又像十多名老師環繞在魯士君和李建平四周上課,兩人同時要以十多個腦袋同時吸收理解和儲存。又像十多個外接記憶體同時進入一台電腦,並在極短時間內將不同內容灌入同一件資料夾裡,而且還得理出邏輯和前後順序,既要完全消化新的理解,又不能讓舊結構產生混亂。
魯士君盼著李建平。十年了,從兩人被關進同溫層監獄到同日逃獄,走過風風雨雨,他和李建平「不關不相識」,已成了好友。十年來,他對於李建平一度有莫名的好感,一度想提,嘉麗和李宗泉也不知朦朧了他無數次,但他也總是朦朧了回去;雖然曾經有過衝動,但話到了嘴口就噎住,最後還是吞了回去。李建平和他,不同於他和沈娟。沈娟是圍繞著他的衛星,有引力有距離,看得見,卻不會在一起。但李建平和他不是行星和衛星,而是兩顆等質量的雙星,繞行既定軌道環繞,距離不會更遠,似乎也很難再接近。若說李建平是一顆小隕石,終將撞上地球,投入地球的懷抱,地球就是嘉麗,永遠不是他。有時他甚至很羨慕兩隻小蟑螂,牠們比他更接近李建平。
魯士君常將李建平看成是一支小爉燭,他很喜歡小爉燭的柔亮火光,閃動跳躍出橙色的迷人溫暖,如同英國的夏洛特夫人玫瑰。魯士君總是在不遠處保護著小爉燭的一雙手,這雙手很喜歡小爉燭的模樣和溫暖,只要抓得準距離,他願意永遠保護小爉燭;如今在小爉燭之外不但是風霜雪雨,更是風火雷電,他的手有兩種感覺,外緣的手背已是皮開肉綻體無完膚,內緣的手掌繼續保護著橙火微光。
魯士君是夢境世界的大師,一直以來自認可以穩穩掌握意識流,但如今的意識流並非來自於人類,而是前所未見的海達人,他只有約估推算,沒有正確參數,在聯邦急於探查新知的壓力下,魯士君和李建平共同進入了未知的戰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夠能力保護他唯一的同伴,甚至是心中摯愛的同伴,這曾經是他無邊際無數次的想像,如今他唯一可做的就是盡力讓自己的意識保留在溫暖的手心,而非劇痛的手背,但堅定的意識流仍無法助他撐過風雨。
當夢工廠研究人員發現魯士君在夢艙裡開始全身顫抖痙攣,魯士君突然恢復了平靜,緩緩睜開雙眼,然後全身再也沒有任何動作,如同關機的機器人。在魯士君腦海中,知道他自己是誰,但他腦裡絕大多數的記憶全被刪除,只剩下兩段記憶,一段是他對李建平的記憶,另一段是李建平對他的記憶。這兩段記憶在腦海中刻蝕得很深,幾乎占滿了所有的腦部記憶區和生化記憶體,除了這兩段記憶,魯士君的腦袋裡並無其他,他的腦波不再起伏,心臟停止跳動。
夢工廠研究團隊不知南極平台究竟發生何事,迅即連絡半個地球外的全球基因中心南極團隊,李建平尚未醒來。夢工廠研究團隊告訴對方不好的消息,也提醒對方,指李建平可能和魯士君一樣不會醒來;或是一旦李建平醒來,腦海中所有有關魯士君的記憶可能已全數消失。當颶風靜止光塵落下,李建平從全球基因中心夢艙中昏睡醒來,已是十八小時後的事,她不記得魯士君是誰。魯士君躺在夢工廠的夢艙中卻再也沒有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