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兒九年級時,有一次,把她的一份作業拿到我們面前,說是需要幫助。原來,其中有一項“家族中的名人”,她希望我們能跟她講一講。
於是,先生再一次翻出珍藏著的Sam Houston(山姆·休斯頓)的手跡——這位得克薩斯與墨西哥戰爭期間的大統領寫給家族中一位名叫William(威廉)的男士的書信(威廉當時在休斯頓的軍隊中是上校軍銜)。發黃的信紙上,筆跡依然清晰可見——休斯頓將軍是在回復威廉的一個建議﹔還有一份五十多年前的報紙,邊邊角角已然有磨損的痕跡,其中的一整版講述了家族中的一位Zena(齊娜)女士於1906年成為得克薩斯州歷史上第一位通過選舉產生的女縣政官員的故事。
先生為小女兒講述完這兩人的事跡后,轉身望向我,意思是“到你了”。看我隻笑不語,著急了,便提醒我“粽子”。有關端午節的傳說,先生記得牢牢的,卻隻記得我那位先祖的姓氏——理所當然地,因為那也是我的姓,雖然婚后冠上了夫姓,但我依然保留著自己的姓氏,盡管許多人都會“毫無意外”地發成“哭”音(我有時會想,“哭”就“哭”吧,權當是紀念先祖了)。
我說,好幾千年前的歷史,太遙遠了吧?他說,不管多久,孩子們都應該了解。於是,我也將自己的這位大名鼎鼎的先祖的故事,再次在女兒面前,娓娓道來。
到這裡,你或許猜到了,我提到的這位先祖,就是屈原。說來很慚愧,至今我也沒有踏上過祖籍所在地秭歸一步,隻在三十年多年前乘船游三峽時,遠遠地眺望過屈原祠。那白牆黑瓦的古朴建筑,從此留在了我的腦海中。
小時候聽父親講過很多次他當年在故鄉的趣事,比如和小伙伴們瞞著父母,偷偷地去長江邊玩耍——那時祖父祖母終日為了生計奔波,無暇照顧父親和他的四姐弟,而長江在那一段多漩渦,祖父祖母嚴令禁止孩子們下水,以防意外——父親每說起此事,總是心有余悸地連連感嘆自己“命大”,彼時不過七八歲光景的他,有一次差點溺水,就在千鈞一發的時刻,居然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狗刨式,從此更加肆無忌憚地游水戲水了。
每當和我們說起這些童年趣事時,父親的臉上總是呈現出生動的笑容,轉而又嘆息自從考上大學,便開始輾轉各地,后來祖母及姑姑叔叔們又遷居到了宜昌市內,所以,此后的幾十年間,父親竟然從來沒有重返過故土。
雖然身不由己,但我知道,父親的心思,一直向往著重返家鄉。他從事了一輩子的科研工作,每天和各種數據、實驗器材打交道,然而,他的心底,始終是做著“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田園夢的。好多次,他跟我們說,退休后,就回秭歸,置一方土地,解甲歸田。不過,這個計劃,因為建大壩、遷移民、淹舊城,終究隻能是一個夢了。
所以,每當父親來我們這裡小住時,他總是天剛亮就在我們的菜園子裡忙活開了。我猜,我們這一塊小小的土地,或多或少,可以慰藉一下他無法實現計劃的失落感吧!
不由得想起黃萬裡先生,這位當年力陳建大壩可能的弊端的專家。我不敢妄加評論對錯,隻是想過,如果他的意見被採納了,也許,父親的田園夢,早就實現了?
又不禁感慨,遠如屈原,近如萬裡,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歷史中,有多少這樣直言相諫卻不被採納,而郁郁不得志之士?或被侫人陷害,或不屑於媚上而忠言逆耳,甚至平和講述事實者,竟也可能遭致辱罵,更有甚者,直接被扣上“賣國”的帽子,實在令人扼腕嘆息。
又是一年端午。
老父老母每天在微信上一次又一次地告訴我,早已包好粽子,就等著我們一家回國。掰著手指頭數一數,和父母已經六年沒見過面了。
航班恰巧就在端午節,機上的餐食卻沒有粽子。
這一趟回國,宜昌的親友特意安排了大壩游。那天,父親堅持要和我們一起登上壇子嶺。孩子們嘰嘰喳喳和先生感嘆著大壩的確壯觀,我不經意地扭頭,看到父親正沉默不語地凝視著遙遠的對岸。感覺到我的目光,父親緩緩地抬起右手,指著朦朧的江面某處,輕輕地說了一句:“那裡,曾經是我的家。”
影影綽綽間,對岸矗立著許多高樓。新嶄嶄的,很漂亮。可是,那座承載著父親少時記憶的老屋,永遠也找不回來了。而我這個從未曾踏上過故土寸步的屈氏后裔,也永遠無法彌補這個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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