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裡輸入要轉換的內容1969年,當我在山西雁北農村插隊的時候,美國人登上了月球。當宇航員阿姆斯特朗從飛船中走下來,踏上月麵後,他説:“對我來説是一 小步,對人類來説卻是一大步 ” 。人的腳印留在了月球上,一張照片告訴了我們這個故事。
對我説來,也有一張照片記錄了我在插隊年代腳印的故事。它的重要性,就像那張登月的照片相對於人類。那會兒,全國有1000 多萬的知識青年在農村和邊疆勞動。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和讀毛選積極分子就成了那個時代的關鍵詞。五十多年過去了,非但沒有像隨風而去的沙粒,反而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春耕時節,牲畜不足,知青頂上。我被安排與一頭壯實的牛—我戲稱“Mr.牛”—一起拉犁。Mr.牛埋頭苦幹,步伐穩健,呼吸均勻,展現出革命般的勤勞。我卻一邊拉犁,一邊哼着《三套車》,被生産隊長老魏頭笑話態度不端正。老魏頭40多歲,愛抽旱菸,平時對知青不錯,但幹活時鞭子揮舞,粗野的“樸實語言”伴着菸味籠罩我和Mr.牛。鞭子落在Mr.牛背上,它毫無怨言,我卻忍不住抗議:“罵牛它也不懂,能不能別罵?”老魏頭笑説:“它通人性,對它好,它才出力。”汗水滴落,土地翻開,我和Mr.牛並肩耕耘,熱氣蒸騰。休息時,我卸下犁套,與老魏頭在地頭閒聊,感受着雁北春天的氣息。
耕作中,一行人走來,爲首的是身着綠軍裝、頭戴紅帽徽的縣革委會主任羅政委,身後跟着公社書記、大隊書記、一名記者和司機。羅政委曾是中校,文革中成了縣裡的“父母官”。他見我拉犁,興緻大起,親自接過鞭子,扶犁耕地。記者像導演般指揮我和Mr.牛,羅政委揮鞭高喊“抓革命,促生産”,還唸叨自創的“水大肥足不用問”。我暗想,這哪是毛主席的“水肥八字憲法”?分明是“羅政委指示”!記者喀嚓喀嚓拍下照片,幾天後,縣委貼出這些照片,我被冠以“先進知青”的稱號和“讀書積極分子”的 稱號。
照片本該記錄我響應號召、與貧下中農並肩奮鬥的場麵,誰知羅政委喧賓奪主,用我做道具樹立他的形象。這讓我想起朝鮮戰爭中麥克阿瑟搶李奇微風頭的照片。革命青年的熱情,常被政客當作晉昇的踏闆。我們這些知青,被“髮配”到農村後,能得到表現機會已是恩賜了。我不屑巴結羅政委,但也不會傻到當衆頂撞他。最終,我獲“先進”稱號,卻更珍視“讀書積極分子”的名號—插隊時讀的馬列、外國文學、曆史地理,包羅萬象,爲後來上大學打下基礎。
羅政委的“視察”結束了,他輕鬆地問我多大、娶媳婦沒,還眉飛色舞地説渾源水土好,出美女,北魏時江南妃子後裔撒落此地。我一臉不屑,他識趣不再多説。事後有人笑我,若積極點就能混個幹部當當。我不以爲然 — 在北京,見過朱德、林彪等大人物,區區中校算什麼?知青群中父輩是老紅軍的大有人在,羅政委的“牛氣”在我眼裡不值一提。好在羅政委離開大有號之前,説了句:“那是個好後生,給他戴朵大紅花吧!”我就立刻變成了先進知青,學毛著積極分子。
這張照片定格了我與Mr.牛拉犁的青春腳印。就像伏爾加河的纖夫或黃河渡船的號子,它承載着知青在廣闊天地大有作爲的理想。雖被羅政委“搶戲”,我仍感激插隊歲月。那些書、那片土地、那些與老魏頭和Mr.牛的日子,成了我人生中最深刻的腳印。
“給他戴朵大紅花吧。”
就是這句話,像鉤子一樣,把我從知青堆裡鉤了上來。
第二天,公社廣播站就在早飯時間播起了喇叭:“我公社知識青年小李同誌,在春耕大忙季節,與牛爲伍拉犁,吃苦耐勞,是廣大知識青年的先進榜樣!” 據説,還給他拍了很多照片,現在這些照片都在縣知青辦大門前的先進知青欄櫥窗裡展覽呢!
更沒想到的是,縣裡很快派人來做“典型材料”,還讓我在知青匯報會上做交流髮言。
我坐在颱上,麵對一屋子知青、村幹部、公社書記。手心裡捏着髮言稿,稿紙上冩着:“我隻是做了我應該做的……要像雷鋒同誌那樣,全心全意爲人民服務……”這些套話我是照着毛選和紅旗雜誌抄來的,可説着説着,不是大言不慚,得意忘形,而是真有幾分羞赧,甚至恍惚。
我知道,我並不比別人更能吃苦;甚至有的知青比我幹得更累、更沉默,隻不過他們沒有在縣太爺來的時候表現,並被拍下來。
但榮譽就像是雪地裡的一把火,一旦點燃,就會照亮一個人,也會把人放在聚光燈下。後來,縣裡給我安排了一個學毛選積極分子。總之,戴高帽子不累,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從“那個誰 ”變成“先進知青”和毛選積極分子,隻用了很短的時間。
身邊人的眼神也變了。
以前村民見我不過是點點頭、笑一笑;現在卻常主動搭話,有時還請我幫他們冩申請、冩材料。連村幹部也開始拿我當“樣闆”,教育其他知青:“看看人家李子,多踏實!”
突然而來的榮譽,我沒有推開,但也沒有真正歡喜。它們像忽然而降的大雪,蓋住了從泥地裡帶來的泥巴,讓我站得比別人高,卻也冷得更早。因爲我明白,這不是靠艱苦努力爭來的,而是縣太爺一句話我就是了。
但我還是繼續戴着這些“光環”往前走了。
不是因爲虛榮,而是因爲我明白,在那個世界裡,一個“戴了紅花”的人,至少不容易被忘記、不容易被整、不容易被拋下。
有時候,活着的方式,就是順勢走一段,等機會再轉彎。
榮譽帶來了便利,也帶來了新的思考。
2008年,在紀唸知青上山下鄉40週年之際,我冩了一篇文章 “腳印”。記述當時的心路曆程。
似乎髮生了時光穿越,在我插隊的時候,有一天晚上,縣廣播站就播放了我三四十年以後冩的《腳印》的稿子。
我坐在土炕上,聽着屋外高音喇叭一遍遍播放自己的名字,心裡卻異常平靜。
是的,那些腳印的確是我踩出來的。但我更清楚,那些腳印也可以被風吹平,被泥掩蓋,被時間衝淡。真正留下來的,不是廣播裡唸出來的稿子,也不是牆上貼的紅榜,而是那一個個撐下來的日子。
我沒有忘記自己是誰,也沒有被“先進分子”的稱號衝昏頭腦。
我知道,這些光環可能是暫時的,也可能是別人眼中的幻象。我真正想做的,不是一直站在光圈裡,而是趁着還有力氣,把日子一步步走實,讓自己一點點成長。
榮譽雖然來自偶然,但成長隻能靠自己。
那些日子裡,我也在做中學數學題,堅持記日記,甚至想想遺忘了的英語單詞。而這些才是我心心相唸的
我知道,總有一天,這片黃土地會把我們還給世界,而我不能空手回去。
就像村裡的小道,每天無數腳印來來往往,隻有那些踏得最穩、最深的,才不會在風雪之後完全消失。
我希望,那腳印是我生活過、思考過、默默堅持過的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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