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旅行一個月，剛到家，就盼著見鄰居安娜，很多見聞要跟她分享，也等著聽她旅行的故事。我給她發了一個短信，說：「我回來了！」她只是簡單回一句：「歡迎回家。」我興味索然地意識到這只是我單方面的想念，繼而鑽牛角尖地想，如果從此不再聯繫，是否能夠禁得住這份寂寞？

依然記得臨行前分手的情形，在公園轉了很久之後，我們回到她家，她在花園裡剪了十幾支玫瑰，紅的、黃的、粉的，把它們裝在牛皮紙袋裡交給我，然後就站在家門口，笑顏如花，雙手拋飛吻，一邊解釋說：「我渾身都是汗，就不給你擁抱了。」回家後，我把玫瑰插在瓶裡，觀賞著絲絨般的質感，任甜絲絲的香味在空中瀰漫。幾天後，我們各自踏上了不同的旅程。

一個月以後我回來，玫瑰已經枯萎。

又過了一個星期。她問下個星期有沒有空去公園散步，於是約定第二天早上見。我正在公園晨跑，遠遠看見她的身影，就飛奔過去。她淡淡地問我夏天過得怎樣。我跟她分享去台灣的經歷，她一邊聽一邊發表見解。我們在社區繞了一個大圈，折回公園的時候她對我說：「我去驗血了，已經沒有癌細胞了。」在我認識她之前，她得過癌，具體情形她沒有談，我也就沒有問。她輕聲而緩慢地繼續說：「可是，我做了一個乳房檢查，發現有腫塊，是早期的。這個星期五我會去史丹福做切除手術。告訴你是因為我會走兩個星期，怕你找不到我。」我們正走過藍花楹的樹下，藍紫的花掛滿枝頭，聽到這番話時我怔在那裡。原來這就是她一直沒有來找我的原因。我還以為她不在乎，事實上，她的天塌下來了。

我不知道說什麼話來安慰她。去年我年檢後接到了醫生來的電話，說是要從前的X光片子比較一下，以確認其中可疑的影像。我頓時覺得寢食難安起來，無常的人生讓精心的籌畫，轉瞬就化為泡影。而現在這噩夢竟然在她的身上成真，上一次病才好了，第二次又來了。我設身處地替她想，可是，腦子裡一片混亂。我問她：「能幫你做些什麼？」她說：「你可以為我禱告，另外，我不在的時候，你可以幫我照看我的植物，給它們澆水，我的花草高興了，我就高興了。」我們坐在公園的小亭子裡，空氣中有一種剛割過的青草濃郁的氣息，她深吸一口氣說：「空氣新鮮，陽光明媚，多麼美好的一天！」

她去北加州後，我應約去她家給樹木花草澆水，覺得一草一木都有她的精神在期間。她的家後院不大，卻種著二十多棵樹，有桃子、檸檬、金桔、枇杷、無花果、橘子，還有各色的鮮花。第一次她邀請我在園中吃飯，我就被她的花園施了魔法。每次我們在院子中都會坐著聊很久。有一次約好了要去洛杉磯看茶花，結果一天都待在園中。分手的時候又再次相約。她不在的時候，照顧她的花園，讓她心愛的植物暢飲甘霖，在飽足中萌發新枝，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

她發短信來問：「我的花園怎麼樣？」我說：「它們很快樂。」我告訴她周末去了一個植物的講座，談到植物需要水和陽光才能生長，那麼人呢？她說：「人需要陽光、新鮮空氣、營養食品，還有友情。」她說：「這裡的醫生得知我的飲食、生活那麼嚴謹，都覺得不解。」我說：「人生為什麼會有苦難是一個不解的謎。」

安娜從北加州回來後，我去看她，帶著一盆火鶴花，大紅如掌的花瓣，開得生機盎然。安娜的母親，一個年逾八旬的亞美尼亞老太太，給我開了門。她的眼光從我手捧的花，掃過身上的紅裙，一直落到我的紅鞋，眼裡閃著調皮的笑意，我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得笑起來。她說：「安娜欣賞儀容整齊的人。看看這一身紅裙紅鞋，還有紅花，配得真好！」我說：「我第一次見到你們家安娜是在學校的複印室，她穿著一身淡紫色的衣服，脖子上圍著同色的小方巾，那時我就在心裡讚嘆說，多麼精緻優雅的女子！」

此刻的安娜無力地坐在沙發上，媽媽把一盤西瓜片放在她的膝頭，她把它們切成小塊，放入口中。吃完後，緩慢地轉過身，把盤子放在旁邊的桌上。我問她感覺如何，她說：「夠嗆，不敢多用止痛藥。不過一天天在好轉。」她說晚上睡不好，因為她的先生常常要在晚上接電話。他在一個銀行做資訊技術服務。她說：「我倒情願他是醫生。」我心想，醫生晚上值班至少可以有很高的薪水做補償吧。她卻說：「醫生至少可以挽救人的性命，他卻在挽救有錢人的荷包。」

我跟她分享了幾部剛看的電影，她說她喜歡看韓劇。我說：「聽說韓國很多演員都做過整容手術。現在這個風氣也傳到了中國。我有一個同學，年輕的時候相貌平平，現在卻是像三十多歲的人，風姿綽約。」她打趣說：「你也就像三十多歲的人。」繼而正色道：「其實，我覺得這是一件好事。」我說：「有什麼好？這個世界越來越注重顏值，人們活得越來越表面。」她說：「感謝上帝給你這樣的容顏，你不能體會沒有的人的感受。他們因為外貌被歧視，失去機會。這是一個忙碌的時代，沒有人願意花時間來探究別人的內涵。如果整容可以彌補他們錯過的機會，這是一件好事，只是不要過度追求。」我側過頭，端詳著她無懈可擊的側影，高挺的鼻梁，細緻的皮膚，顧盼生輝的明眸，不解她何以有這樣的同理心。

她凝視著窗外，若有所思地說：「上帝給每個人不同的牌，有的美貌，有的聰慧，有的勤勉，有的健康。我們無法選擇手中的牌，可是不管什麼牌，都要盡力打好它。」（寄自加州）

（2019年01月03日刊于世界日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