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我在網路上貼出一篇文章〈台灣是塊福地，請大家珍惜〉，意在提醒我們即使在紛擾的現實中，仍不該忽略台灣社會珍貴的價值與成就。不料，也引來一些質疑與批評，尤其江飛宇先生的留言最為犀利，認為我「刻意無視民進黨執政造成的民主倒退」，「對外省人沒有善意的政黨卻被美化」，甚至暗示我可能「心智已經扭曲」。

我無意展開爭執，但面對這些問題，我願意坦率地思考與回應。我承認自己在原文中對民進黨的批評著墨不多，是因為那篇文章的主旨在於珍惜台灣，而非針對政黨逐條檢討；而對於藍營對民進黨政府與綠營的指控，我也覺得很難簡單給出什麼結論。但現在既然有人對我提出質疑，我願意認真地面對，也希望以平實的語氣，談談我對這些爭議的看法。我並不想針對江先生個人來做回應，只能說是循著江先生的提問要點，提出我的一些相關想法。

一、 要說民主倒退，我們必須先說清楚什麼是「民主」

江先生認為台灣在民進黨執政下「民主倒退」，法律「淪為政治鬥爭工具」，這樣的指控若要成立，需符合某些具體條件。例如：

是否剝奪了選舉權與被選舉權？

是否壓制反對聲音，使媒體或社會運動無法發聲？

是否以國家機器打壓政敵而無正當程序？

在我看來，這些情況在台灣尚未發生。是的，我們可以質疑司法的中立性是否總是令人安心，也可以不滿某些特定案件的處理過程，例如柯文哲案、特定罷免案的爭議。但在總體上，台灣仍是一個開放社會：

媒體可以批評政府，甚至有些媒體針對民進黨進行持續攻擊；

國民黨與民眾黨照樣組織選舉、上街抗議、公開發言；

檢調系統對藍綠雙方皆有調查與起訴案例。

也許我們會覺得某些起訴動機可疑、節奏不對，但從制度運作來看，我尚未看到有壓倒性的證據證明民進黨政府意圖毀壞民主秩序。如果說台灣民主正在倒退，那麼世界上真正的威權國家，又該怎麼稱呼？尤其台灣面對中共的武統威脅，如果沒有些特別的警惕作為，很可能會危害到台灣的民主體制與人民福祉。

民主從來不是完美制度，但它的寶貴正在於它容許我們公開爭論，容許政黨更替、制度修正。我們可以批評民進黨，但不應該隨意否定整個制度與社會的努力。

二、 防疫表現與高端爭議：值得檢討，不宜簡化

江先生提到「高端疫苗不是合格疫苗」、「坑殺股民」，甚至暗示政府圖利。這是一個真實而敏感的議題。讓我們一步步來看。

高端疫苗的開發確實過於匆促，緊急授權程序是否過快、是否有政治考量，是可以被檢討的。但我們也要看到，全球多國在疫情初期都採取了類似措施：英國、以色列、美國等國的疫苗也未完成完整三期即進入施打。這並非台灣特例。

至於是否圖利、是否炒股，那必須要有實證支持。如果有證據證明特定政府官員與高端有不當利益勾結，那當然應該嚴懲。但至今並無司法定罪與實質證據。我們不該以「結果不好」就推論「動機邪惡」。政府在一定程度上扶持本土開發新疫苗，未必不妥。

至於整體防疫表現，坦白說，台灣在2020到2021年間能長時間維持低染疫率，社會穩定、經濟未崩盤，是政府、醫療體系與人民共同努力的成果。當時歐美正爆發失控的疫情，我們能獨善其身並支援他國口罩、醫材，難道不是值得肯定的表現？很重要的是，疫情發展至今，台灣社會的生命力仍然健旺。而中國大陸似乎因為清零政策而導致經濟受挫，現在面臨嚴重的經濟危機。兩者應對疫情，孰優孰劣，其實可有公評。

如果高端是政策失誤，那麼，蔡政府也承擔了政治風險與批評，後續並未繼續推銷，而是引進更多國際疫苗補強。這樣的調整，難道不是一種民主政府的自我修正能力嗎？

三、 外交與經濟：不能只看「缺」的部分，應看轉型與布局

江先生指出「缺水、缺電、缺工、缺地、缺才」，這些問題我並不否認，甚至可以說，是我們二十年來結構性發展問題的結果。我們培育的人才、人力，可能和產業需要的人力不很吻合，造成了問題。但這恐怕並不完全是民進黨執政十年才產生的現象。

相反地，民進黨政府嘗試進行投入半導體供應鏈、吸引台商回流設廠、推動產業升級與地方創新產業區（如沙崙、橋頭、台中精科），也許進度不夠快，也還有許多問題，但方向至少是理性的。至於能源轉型（非核減煤）的政策究竟是否妥當，我也有疑問（我偏向暫時不急於廢核）。但是，民進黨政府的政策究竟是否錯誤，或許需要更長的時間再來下斷語。

外交方面，邦交國減少，主要是中國以金錢利誘第三世界小國而造成的。這固然是我們的損失，但是否就代表台灣的國際空間萎縮了？

台灣與歐洲多國建立半官方關係，互設辦事處；

美國前所未有地強化與台灣的軍事與經濟合作；

全球科技界將台灣視為不可或缺的夥伴；

台灣參與如WHA、AUKUS等國際倡議的呼聲漸高。

我們的國際處境依然困難，但台灣的世界能見度比起十年前事實上是大幅上升的。

也許有人說，在馬政府時期，台灣的邦交國比較多。這其實也還是中共的作為使然。問題是，中共當然鼓勵台灣能夠有個更親中、親中共的執政政權。我們是否要為了免於面對中共外交打壓，就支持一個親中（甚至親中共）的政權呢？這至少是個困難的抉擇。

總之，在中共的強力外交打壓下，台灣的外交工作本來就很困難。對此，我們何妨對台灣的執政政府多些諒解，少些苛責。

四、 法律與改革：程序可以爭議，但不能抹殺正當性

關於年金改革，江先生認為違反「信賴保護原則」，這是法律上可以討論的問題。但我們也要明白，政府改革不是毫無依據的揮刀，而是面對破產邊緣的年金制度，不得不為的選擇。台灣的退休金制度，在工農與軍公教之間確實存在顯著的不公平。這一點很可能必須考慮並調整，否則，台灣如果爆發階級革命，其實才是全體最大的悲劇。

憲法法庭已對年改作出解釋，確認整體制度改革在「合理期待」與「公共利益」間取得平衡。也就是說，改革過程並非單方濫權，而是通過了法律程序與憲政機制。

是否有不當處理的地方？當然可能。但這是否足以構成「民主倒退」的證據？我認為還不至於。

五、 對族群關係的看法：可以表達遺憾情緒，但不宜失公允

江先生說民進黨與獨派「對外省人完全沒有善意」，這句話聽起來讓人非常遺憾。作為外省家庭出身的我，有不盡同的感受與觀察。

我不否認，確實有些獨派人士的言行過於激烈，甚至可能讓部分外省族群感到不安與排斥。但整體而言，我認為民進黨並未將族群作為施政的劃分依據，也不曾以「去中國化」為名去否定外省族群的存在與貢獻。事實上，在民進黨內部，有不少出身外省背景的政治人物，像是陳師孟、顧立雄、梁文傑、唐鳳、段宜康、王定宇…等人，他們都能在黨內有一席之地，從未因出身背景而被系統性地排擠。至少可以說，在民進黨內部，族群並非一個決定命運的關鍵因素。

我自己的人生經驗，也加深了這樣的理解。作為一個來自外省背景的家庭，我在成長過程中，反而常常感受到本省朋友的包容與善意。他們可能對國民黨的歷史有批評，甚至對於特定的統派立場抱持強烈質疑，但他們從來沒有因此否定我個人的人格與價值。他們的態度，一般不是要我「切割血統」、否定出身，而是希望我們一起走向一個超越血緣、以民主價值為基礎的公民共同體。

當然，我也曾遇過一些讓我感到驚訝的情境。平日溫和、善良的朋友，在談到政治，尤其涉及中國議題時，會表現出相當強烈的反中、反統立場。坦白說，這樣的情緒一開始讓我有些難以適應。但我逐漸理解，這些情緒的背後往往牽涉到個人或家庭的歷史創傷——或許是他們的父母、祖輩在過去的政權下，曾經受過難以言說的壓迫與羞辱。

那是一種會留下深刻印記、甚至引發仇恨的經歷。我真心希望藍營的朋友們能夠設身處地地體會：國民黨在白色恐怖、威權統治時期所造成的傷害，對某些台灣人而言，不只是歷史資料中的一行字，而是真實的人生經驗，是記憶中不能抹去的痛。

當然，我們也可以承認，歷史的恩怨是非並非那麼單一明確，國民黨也有其貢獻與委屈的複雜面向。但「複雜」不等於「一筆勾銷」；我們仍然可以在尊重歷史多元性的前提下，對某些過錯作出誠實的評價，這樣才是通往和解與理解的開始。

當我們說「某政黨對某族群沒有善意」時，會不會其實是我們自己也未曾真正理解對方的恐懼與脈絡？

六、 很多事情我也不確定，但有一點我的立場很明確

坦白說，很多事情我其實也無法定論。例如，我無法斷言高端疫苗案就一定沒問題，但也無法肯定它真有弊端；我不能保證民進黨從不濫權，但也難以全盤接受藍營對它的每一項指控。事實上，我也多次批評過民進黨政府。只是，批評尺度應該如何拿捏，始終還是不能完全確定。

在這個資訊過度擁擠、立場高度撕裂的時代，確定性本身，已是一種稀有資源。我愈來愈能體會，輕率地用「無恥」「邪惡」「賣台」「仇外省」這類標籤來形容他人，其實並不能帶來真正的理解，反而讓我們更難彼此傾聽，更難共同尋找真相。

但有一件事情我的態度卻是非常鮮明的。那就是：在中共與民進黨政府之間，可能的破壞性根本不在同一個層次上，兩者完全不是一個量級的。中共政權對中國大陸社會的壓迫，對台灣的威脅與破壞，其嚴重性與全面性，是民進黨所無法相比擬的。民進黨再怎麼讓人不滿，它依然接受選票的審判、接受媒體的監督；但中共的體制是無法被人民制衡的，是對人民自由與尊嚴的全面宰制。把中共與民進黨政府兩者並立，或者說民進黨政府比中共還可惡，我是絕難同意的。而且，中共的作為其實是對兩岸都有傷害；中國大陸其實比台灣受到中共更大的傷害。

因此，對我而言，以中共為主要批評對象，我心中不會有任何不安。如果有人指責我對中共看法偏頗、失衡，我倒是會感到困惑：我所指出的這些問題，不是應該已是常識嗎？為什麼仍有那麼多人不能接受？為什麼我們不能先對真正的極權與壓迫感到共同的警覺？

更讓我憂心的是，藍營某些對民進黨的攻擊內容，不僅與中共對台灣的認知戰論調高度相似；我甚至不免懷疑：有些是不是中共直接「餵」出來的說法，被台灣內部部分人士無意間消化轉述，進一步在台灣社會中擴散？這不是對民進黨的監督，而是對整個台灣民主韌性的侵蝕。

此外，我曾經用「旋轉舞者」的視（錯）覺動畫作比喻，想表達一種我對現代政治語境的焦慮：我們往往以為自己看到的是真相，但那可能只是由不完整訊息與腦中既有的訊息接收與認知框架所「腦補」出來的結果。不同的人，因為背景、經驗與情緒不同，乃至腦部構造的不同，不只是會選擇接受不同的訊息；而且即使是對相同的訊息源，人也會對訊息產生不同的認知與想像，最後看到的「事實」也不一樣。

困難的是，我們每個人都傾向深信自己看到的才是真相，而對異議者產生強烈的不信任，認為是對方認知有誤，或是根本動機不良。這種相互不信任、不諒解的氣氛，不只會讓台灣社會撕裂，也讓我們離事實愈來愈遠。

或許，真正需要的是：我們各自都願意退後一步，暫時放下自己的堅持，重新去尋找彼此都能接受的共同真相。這不容易，但或許正是我們這個時代最需要的成熟與勇氣。

七、結語：不完美的政府，不該用敵意全面否定

我相信民進黨不是完美的政黨，也不是不該被批評的政黨。但若我們的批評不建立在事實上，不尊重制度過程，不承認多元觀點的存在，那麼，我們就會一步步走入自我封閉的迴圈，只聽見自己想聽的話，並將對方全盤妖魔化。

台灣這塊土地，能在全球民主倒退潮中繼續前行，靠的不是某個政黨，而是所有願意堅持理性、自由與溝通的人。我希望大家在珍惜台灣的前提下，努力追求異議者彼此之間的尊重、理解與諒解，然後在更大的共識基礎上，繼續讓台灣發光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