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林奕含臉書追悼,一不小心就不斷看下去,直到2016年9月2日的貼文,原來B是她的伴侶,原來她如此掙扎,原來她常常在生死之間抉擇。這讓我想到「惟一幸福的歲月是失去的歲月,惟一真實的樂園是失去的樂園」這來自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的名句。但普魯斯特寫下的是他要回味的記憶,林奕含則是想要把心中的毒瘤用手術刀割除後做病理研究,可她的身體是無法承受手術的身體。《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的敘述者馬塞爾他重度失眠,因而開始回憶起童年,但圍繞在林奕含身旁的則是揮不盡的夢靨,以至於外界的一切再也無法讓她佇足,最後更讓她決心離開這個世界。
我看完林奕含每一則臉書文字後感覺心情非常沉重,其內文圍繞著兩個主軸,一個是台灣社會對精神病友的歧視,一個是對台灣漠視性侵害的控訴。對於前者,我十幾年來以來寫了不少文字,對於後者,這幾年我也談了不少。但最令我動容的是她捍衛精神病友的尊嚴而寫下的一字一句,對台灣社會的偽善強烈批判,非常了不起!讓我覺得大家應該也看看她留下來的這些文字,反省台灣是如何歧視身心障礙者。
有人對林奕含的解讀很單純,也有人陰謀論認為這是對「師生戀」的報復,正如林奕含所引用安娜卡列尼娜的開篇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如果願意多花點時間看看她寫的東西,就能明白她的不幸。
羅蘭巴特說「作者已死」,每篇文字有它自己的生命,讀者的解讀可以不必受限於固有的框架,但林奕含她真正的走了,無法為自己說話,或許大家可以參考她對「作者已死」的看法:
1月17日
高喊「作者已死」
遂胡亂超譯、錯解作品
(作品,不是文本)
跟匿名嘲笑性暴力的受害人
再說「我在反串」
那本質是一樣的。
很多人當成想像力的東西其實是精神上的怠惰
那種懶像眾人乘著精神的車流而他突然放開方向盤
真的會傷人的。
因此,我就以她對上述二主軸的看法來討論,不作過度的詮釋。
*****關於臉書*****
林奕含很在意臉書的「追蹤」,因為她曾批評村上春樹及2016諾貝爾文學獎得主Bob Dylan,因此不少人「退追蹤」,她還因此低潮了一下,至於臉書在於她是甚麼呢?
3月1日
…卡謬說 白天與夜晚的思考 內容與方式 本來就不同
臉書是白日我 小說是黑夜我
或是昆德拉說的 「詩的夜晚,散文的白晝。」
2016年10月17日 21:08
我發現最近罵村上和Bob Dylan一直被退追蹤XD
但是沒關係妮妮教我要做自己XD
*****關於自殺*****
首先,針對「自殺」,她有以下看法:
2016年11月5日
我知道台灣學測指考這一套所謂升學制度很危險
但是我也知道
把一樁自殺事件化約成單一因素、新聞標題化
是同樣的危險。
你可以討論升學制度之狗屁
但是請不要把論點建築在別人的生死上
尤其當你對他的了解跟我對他的了解一樣
只有幾個白紙黑字的時候。
林奕含自殺過世,亦如她所言「把一樁自殺事件化約成單一因素、新聞標題化是同樣的危險」,因為其實我們對她的瞭解確實是「只有幾個白紙黑字的時候」。為了尊重她,也不該把她的死亡簡化為憂鬱症或狼師所害。
林奕含的自殺,並不是她的丈夫做的不夠、不好,很多人不明白憂鬱症、精神分裂症是如何折磨一個人,也如何影響她的人際關係。林奕含的活著非常的辛苦,常常要與「死」的意念搏鬥:
2月5日
很想沉入深深的眠夢,好從現實生活中醒來。
生病之後體認到
所謂自由
自由不是想哭就哭
而是不想哭的時候可以不哭
自由不是想我欲想的
而是可以不想我不欲想的。
跟小安說:
「若不是稿子,可能又跑去自殺了吧。」
亦非「藝術拯救靈魂」之類清高的論調
僅僅像那年把書脊列隊齊頭立正了才吞藥一樣。
2016年9月2日
2015.10.15
一個秋日晚上
近日虛弱貧窮欲死
半夜冒眛楚楚 問醫院有床位嗎
再ㄧ個人待在家我肯定會死掉
醫生說病房客滿 不然轉院
我說我沒法再跟另個人講一套身上漫長的污染歷史了
只好搭計程車去急診 亂編些症狀
對不起醫生護理師
但我只是想要人看住我
左邊床位的心電圖像個規矩的兵嗶嗶吹哨
我遂安睡一夜
臉書朋友一百個
沒有一個我可以打電話去請求他阻止我尋死
或拜託她守我睡 睡在旁邊就好
我明白是為什麼
2010年 我的鼻孔長出鼻胃管
世世來看我
她說:
Betty, how could you do this? You are my best friend!
後來她兩年沒同我說話 當然我們也不再是最好的了
我有時喪氣想 美美 甚至B 若認識從前的我亦不會歡喜我
喪氣 即是死亡的氣息
忒大一個世界 沒有人有閒幫妳往此岸一把
妳只能去醫院騙一個床位
口鼻毛孔在消毒水味道的毯子裡安全得如此窩囊
安全到心死
出院以後繼續一個人跟從這個殘障的季節
時間一跛一跛地走
妳拿著它的斷肢
左手拿時針 右手提分針
像個雙刀的武士
妳知道生活不是戰鬥 生活就是生跟活
如此困難
4月12日 14:50
咖啡廳後院烘咖啡豆的機器房像個桑拿浴室
香得轟轟烈烈
磨豆子的沙啞和蒸汽的嗚鳴,此起彼落
敦厚小瓷杯端到面前的時候真覺得世界大同
把聲音寫下來亂傳給喜歡的人——
「妳不會泡嗎?」
一時間,淹然百媚的咖啡香全部退潮、萎縮
「我會,但上咖啡廳好,有人,不會自殺。」
那就是我整個生命的事實。
就像我突然發明等捷運的訣竅,就是
排在別人後面,否則太想跳下去了
瞬間為自己的冰雪聰明得意不已,多希望誰來稱讚一下。
3月9日
崩潰
的時候借宿美美
盯著她的藥籃子看
「沒帶藥,睡不著。雖然我吃宜眠安,可是妳可以借我吃兩顆史蒂諾斯嗎?」
因為知道我是認真的 所以我們笑得如此大聲、快活
沒有藥效蓋在身上 一夜啼哭癲癇
感覺得到旁邊的她瘦小的
睡得極不均勻 極淺極碎。
一個人的時候大哭著 「我好想死」
電話那頭她說 「我知道,再撐一下下就好了」
掛上電話她傳了簡訊
傷心的時候記得吃飯睡覺兩件事
不要忘記我 不要忘記小說 電影
堅持一點點 就好
太傷心了
連香蕉都沒有力氣咬斷
生病它不只侵蝕 不只變成我們的人生
它變得比我們的人生都大。
4月6日 20:20
寬大的斑馬線,錯身時有個女孩,頂多二十歲吧
真是美好的季節,又到了迷你裙的季節
她對著電話說了:「想要吻你。」
一時間,整個洶湧十字路的空氣都滌蕩清澈
我想我不再是十八歲,沒有時間可以耽誤了
又想到早從十八歲以前,就一直被耽誤著的
不禁悲從中來。
回家收到印刻雜誌,第一次有文章在雜誌上
信箱憋仄的鏽嘴銜著被凹成半的雜誌
在門內拔河了半天拔不出來
只好走出公寓從信箱外拿起來
心想這倒像我是賊。
之於世界上的一切又何嘗不是如此
光是活下去就是偷生。
3月26日
每天起床梳化,搭捷運到咖啡廳
先細讀兩百頁小說,最近又是菲利普羅斯稱為「政治正確」的童妮莫里森
不多不少,兩百頁正
然後改寫以前的散文,磨磨筆
然後聽王德威二零一五客座台大近代中國抒情傳統的課
兩個鐘頭的課要聽上四五小時,幾乎逐字
然後讀文學理論,最近是高行健
一定要規律作息
因為其實我真正想做的事是
用刨刀把臉刮花
然後水果刀把動脈割開
躺在浴缸裡等死。
不用讀多少康德,也體會到生命就是最高的道德
即使生命是無限的痛苦,我竟還是無法決心去死。
之前賣書茫然無所措手足
每天臉書推銷、看排行榜、評論、擠講座內容
把戰爭與和平搬出來重讀,才終於沈澱
現在回想戰爭與和平
卻只想到我生命早年的創傷事件之於我
好像那時俄法戰爭棄守莫斯科,撤退時把整個莫斯科城焚毀了
我的創傷也好像一個軍隊,在離開之際把不能帶走的東西給全部焚毀了。
3月18日 •
回學校找芳明老師
其實也只是老師課堂上一個頭顱
但老師說的
「我從未輕許任何人,妳是少數我期待的學生之一」
失學孤身寫作的時候這話一直像鎮紙鎮著
我嘻嘻哈哈,老師說我精神好
我說我對老師亦無需隱瞞,我最近狀況甚差
老師是溫厚人,在他的臉書沒寫
但當下老師馬上問了:是hyper?
我答對,心中有一種被知己的幸福
然這己又如此殘廢,幸福中不得不蛀滿了瘡洞。
從百年樓下山,本來要寫稿
卻趴在書上嗚嗚哭了
人家看我精神不好的時候我在鬱期
看我精神好的時候其實是躁期
我真覺得被自己的身體困住了。
我其實好喜歡過節
星期四生日
剛剛好小麗子也要回診
我們便約在醫院
——就像精神科的門診間是全台北最適合慶祝生日的地方一樣。
在逼仄的診間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對楚楚說:
醫生,我答應你,不會自殺,可是這個,這個真的好難啊
這個臉書的主人是一個非常悲傷的靈魂,我也分不清她是時時刻刻在求救,還是努力的勉強活著:
4月19日 23:46
因為確實那時我又在想自殺。…我多希望自己無病無痛
沒有創傷,聊天時不必避免直觸、卻不停地繞著它走…訪者問:
「一邊情緒崩潰一邊寫,在咖啡廳?」
我答:
「不出聲地哭,我有練過。」…
她一直尋找「活著」的理由,關東煮、下一本好書都曾是…
4月15日 16:12
…在人間的統計學我等於一個廢物
每天嚷嚷著自殺,但其實比誰都怕死
以前自己住,有時半夜就買一碗關東煮在樓下小七坐到天亮
心想店員不知道自己多麼神奇,他救活了我,又一次。
這兩天讀韋勒貝克《誰殺了韋勒貝克》,途中
一直掉眼淚
不因為情節,這書實在寫得太好了
我習慣登記讀過的書
上一次有這個感覺
是一百一十九本書之前,奈波爾的《魔種》
想要活到遇到下一本、再下一本的時候,僅此而已。
2016年12月23日 •
…我常有大難不死之感 也常懷疑自己是否其實早已死去
想像一對分隔兩地而靈犀相通的雙胞胎姊妹
姊姊受傷 妹妹會感應而受傷
姊姊死去 妹妹感知其死
懷疑自己是否應該死去呢?
妹妹其後的人生 就是在對死亡的恐懼與嫉妒中消磨的
十八歲時把頭掛上窗簾繩子的人是如今二十五歲的我的姊姊。
也許正如她對田中實加的評語吧:
1月4日
其實我覺得田中實加好可憐
那種「想擁有另一個人生」的願望
多麼貧窮,又多麼耽美
我從不覺得一個人「真的」的是名姓出身
一個人「真的」的本是精神靈魂…
*****關於她的「優秀」與壓力*****
她對外界的「關懷」或「好奇」其實很反感,在幾年前她從政大中文系被二一退學後又是一個被拒絕的創傷,她說:
1月24日 •
「出書?是興趣嗎?」
「是工作。」
「哦,所以是興趣嗎?」
你耳孔望進去整個是空的喊了還會有回音吧
世界上虛情假意已經這麼多
如果不是真的關心我
拜託不要再問我在做什麼了
就是你們這些人的表情讓我覺得自己的人生很尷尬
還有看了報導說
「果然是光鮮亮麗的外表和疾病的反差才能得到關注」
你們怎麼不跟系主任一起去旁邊吃屎
幹
她已經受夠因為她當年滿級分的「豐功偉業」而帶來的光環,而無恥媒體的造假其實是造成大家嫉羨的根源。
2月17日
我永遠記得高中學測放榜那一天,大概是中午,總之太陽很熱烈。考前幾個月連飯都不想花時間吃。那一天,等成績單回教室,全班靜得像一面髒鏡子。同學拿成績單回教室,第一句話是:全校只有一個七十五級,是奕含。大家轉頭來看我,眼神如蟻。旁邊是河河,她推我一下:欸,是妳欸。那時候已經開始吃藥。早上,成績出來之前,發現忘了帶藥,請爸爸幫我送到警衛室。下午,知道了成績,溫吞吞走去校門口,白色信封袋上寫著:「孩子,恭喜妳,太厲害了!」信封折著腰吐出藥錠。咬碎,口腔麻麻辣辣。還沒習慣那味道。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太好了,不用考指考了。當然後來還是考了指考。
校長室有校長,校長秘書,有記者。第二天看了報紙,簡直不可思議。記者寫了:「排球隊長」、「校刊主編」、「身高168」。明明他問我喜歡什麼運動,我只回答他喜歡排球。他問我參加什麼社團,我回答青年社。青年社在做什麼? 編校刊。而且那年我身高只有162。我明白這個不停壓榨學生的社會需要超級小孩來自慰,但那是兩舌、是惡口、是暴語。
這是上下交相賊。文武雙全十項全能考滿級分的超級小孩,放棄高學歷勇敢逐夢的嬌滴滴千金,這些故事如此膚淺、虛假,以致於必須量產,才滿足觀眾的胃口。後來許多人說我閒話。每一次好朋友矜持地轉述,我都在閒話中快速地老去。
*****關於政大對她的羞辱*****
林奕含的求學生涯充滿痛苦,因為病情而無法「正常上課」,又因為喜歡少女時代而被同學風言風語,系主任不知道她個人的情況,也不知道她長期生病、經常住院,只因為她快要被二一
系主任問:「有什麼事情比二一嚴重呢?」
林奕含心想:
他是真的幸福還是裝的幸福。他不知道世界上有事情比被二一嚴重。
3月4日
…我幾乎不出席課堂 亦不是值得說嘴事
一來吃藥早上爬不起來
二來頭痛太劇 畏聲畏光
三來間或聽見風言風語 實在對人類懶散了
但我其實念書甚勤
老師開的參考書單都讀
三本或三十本
韓柳古文選讀五篇的課便買韓昌黎柳宗元文集注讀完
一手抓不住的左傳史記考試雖不考也從頭點起
渥在床上畫重點 無限地畫
畫到深夜寢室熄燈 就著檯燈畫到清晨
大一修棟樑的楚辭 大二修棟樑的史記
小小的老師在長長的黑板畫出屈原一生的山水
一流漢北二放江南三入洞庭四投汨羅
升大三精神病復發 無法參加期中考
在系主任辦公室被羞辱
很快被二一 有了休學念。
我跟美美認識的場面很有象徵性
進系館時她一個人小小的 無數的空椅子包圍她
原來是她沒有參加迎新新生營 我也沒有
(就是那個傳說中不去會被排擠的東西)
後來我們要好了
一次她午餐時說
"今天有個系上學姊問我知道林奕含嗎,說妳風評很差。"
我問名姓,並不認識。
系上有許多人不可思議我喜歡少女時代
"她們不是都整形嗎?"
"不就韓國洗腦歌"
甚至 "讀那麼多書,為什麼會喜歡"
這些話 連帶「風評很差」想起來
我覺得人真是下賤。
影印帶訂書針的論文成破扇從桌上讀到床上
新洗晾著的內衣左胸右胸合吻像蚌 褲襪像腳的影子
看著少女時代的壁紙 我總想這四個字:蓬蓽生輝。
後來Jessica退團 傷痛非常
點開只剩八個人的東京巨蛋演唱會聽出道曲
每天看一遍哭一遍
想到媽媽說的「妳就是一喜歡就喜歡過頭。」
才發現在有口無心的所謂社會裡確實是我太容易動情。
休學前有同學告訴我:
「棟樑老是說上學期有個同學寫司馬遷跟大江健三郎那篇報告」
是的,老師,看著你,我曾經想我就是要成為這樣的人
但是我辦不到,我又辦不到了,我總是辦不到。
2016年9月26日
有些事情暫時不願去想
把它丟到心裡的角落
久了
那角落連自己也不忍去看
雖然無風的心不會積灰塵
無蟲的心不會生蛛網
可是心裡堆疊垛砌的那個骯髒啊
是遠遠超過灰塵蜘蛛的
以前還在念大學 快要被二一
系主任問我:
「有什麼事情比二一嚴重呢?」
我心想:
他是真的幸福還是裝的幸福。他不知道世界上有事情比被二一嚴重。
昆德拉曾經說過
有的人說的話 一聽就知道是斜體
新細明體蟻行出口唇
突然
兩隻字眼彷若穿盔帶甲 斜斜銳銳走出來
那就是所謂的詩眼吧
我的文章沒有眼睛 我的文章瞎了。
有些事
我「摹仿」、「整理」、「白描」
仍然有人要叫它「建築」、「氣氛」、「音樂性」
或是「為賦新辭強說愁」
當然現在大家的功課是醫院PGY
但我的功課是楚楚醫生給的:
如何誠實而連續地活下去。
*****關於她的精神疾病的「不被理解」*****
「想開一點」是台灣人「解決精神病」的靈丹妙藥,在廣大的台灣人心中,「精神障礙」是「精神病患」的錯,是正常人的「障礙」。如果家人有精神病友,醫護人員社工就會問「有沒有攻擊性」,這話不是應該問問嗜血的媒體與政客嗎?
林奕含對此深痛惡絕,她說:
2016年9月30日
…我恨極聽人教我「好好生活」
我常想到張愛玲寫銀娣──
「也許十六年前她吊死了自己不知道」
妳說「一切都是選擇」
快樂是選擇 上學是選擇 生命是選擇
我總是想:
妳真幸運,妳從未這樣生病
胃裡的酸超過心裡的酸
八年來我什麼都沒做 每天殺時間
「殺」這個想法對我說明了生命的充沛與豪奢
我光是活著就是好好生活了。
當我像長出犀角一樣生出困惑或痛苦
從沒有人可以告訴 總是積攢著 等著門診
在這個意義上 醫生是我唯一的朋友
但是我不能跟醫生午茶 逛街 自拍
──在這個意義上 我一個朋友也沒有
我好像安妮法蘭克一家 躲在書架後面
而且我深刻明白我更多的是物理地躲在書架後面
我非常孤獨
而且這孤獨絲毫不風雅
不是林間小徑的孤獨 而是洶湧十字路口的孤獨。
4月7日 21:20
生病很長一段時間,說沒有怨恨是騙人的
前幾天只是照常查著小說的評論
就看到了南女校友的留言
「考滿級分醫學系也沒念,不知道在幹嘛,結果真的有小說喔,反正家裡有錢不用工作」
這類閒話這些年聽得非常多
心裡並不存溫柔,也不興修辭,只想說去你爸的幹。
也被摯友斷離了,也被男朋友辜負了,也跟爸媽翻臉過了
我遂悟出世界上唯一永恆的是每個禮拜掛號等楚楚醫師的門診
每個人都對我說:
妳不要再喝酒了
妳不要酗咖啡了
妳為什麼不回去上學
妳為什麼不面對現實
妳為什麼這麼自私?自殺最自私了
只楚楚從未對我用祈使句,只有他允許我痛苦。
一次我們聊到第一次見面,我對他的印象
我說你好像賈母。賈母?
對,除了賈母我不認識誰身後跟著一堆人像舞龍舞獅。
又說第二個念頭是你很討厭。討厭?
醫生你不是總問「妳好嗎」
我當時心想:
「我好嗎?我昨晚消化吸收了四百顆藥,現在在精神病房。」
於是我們在診間哈哈大笑,好像我說了全世界最幽默的笑話一樣。
3月20日
…小麗子是我最最寶愛之人
她跟我一樣,高中時便重重生了病
她到處實習,打工,不像我乾脆逃學
她有回參加志工,人群山山海海,恐慌發作,沒法進去了
傳了訊息給我 「真的好慚愧」
最近又被「學分」「學期」「註冊章」的公文層層疉疉、輾壓一蹋糊塗
──我生日那天,她問我:我們真的會好起來嗎?
她也是升學學校所謂資優班
生病之前就是念書,頂多跟老師相處
生病之後,與社會應對都是模模糊糊忽忽悠悠敷衍過去的
我總覺得如果有一天真「好起來」
我們也不可能學會這一切的。
所以我連上郵局劃撥、便利商店繳電信費都害怕
害怕我存在,而並不「在焉」
作弊一樣長到今天會被人看破手腳。
旁人總叫我用意志力克服
什麼的意志?生的意志嗎?
克服什麼?死的意志嗎?
一個生來有癲癇的人,你會叫她用意志力克服癲癇嗎?
我的頭腦傷心時會過度放電,使我癲癇,為什麼要我用意志力克服?
疾病殘酷,而不承認疾病的旁人與疾病一樣殘酷。
借住小麗子家,忘記帶藥,癲癇一夜
她睡在我旁邊,毯子合在身上瘦小的,聽見她睡得極不均勻,極淺極碎
隔天,沒有藥效,我連走路都困難,碎步碎步,像個小孩吃著極珍惜的餅乾
小麗子矮小的,猶未醒,但她仍一路把我攙到大街,黃油油計程車像初陽的地方。
2016年9月2日
去年今時 在台中看了草間彌生展
人人知道草間標誌的大小圓點其實是她從小的幻覺
也知道她的名言
「若不是藝術,我早已自殺」
整個大展我私自喜愛的是
有個純白的空間擺著各式塗成純白的傢具
每個入場的觀眾分發大小各色圓點貼紙
每個人都可以在純白得像要滴下口水的空間裡貼上點子
有小孩蹲在地上 貼上了又用指腹去摁摩
要圓點乖馴服貼的樣子
也有半癱的爺爺被輪椅推進來
貼貼紙的眼神清真像個嬰孩
爺爺手上爬滿了爛梨的斑
藝術家邀請觀眾分食、與她的精神病乾杯
站在那個空間裡 我很難維持我的五官。
但是 說藝術是精神病的出路
這個氣派的論調是我一直小心避免的
我想起捷運站裡的咖啡店
咖啡店是精神病患的庇護工場
只雇用精神病患
那個高瘦又白得像初雪的男生店員
咖啡在他手中戰慄得像養浪
小蛋糕高高垛的奶油欲山崩
他走一步看一腳
說話聲音小得像蚊子叮的癢
我可以想像他這樣高大一個人
力氣的極限就是端咖啡和蛋糕
罔談藝術。
我往往要哭
好想捧著他的臉說 你別再努力了
你就聽從疾病的話 躺在地上撒潑
你別再努力了
你這麼努力
我以後聽見人說
「我也想要有精神病,
精神病是理解自我的方式,
其實人人都有精神病」
我會想用叉子叉爛她的嘴。
求求你 你別再努力了。
2016.07.01
*****關於書寫的痛苦*****
馬塞爾要把《追憶似水年華》完成的動機是因為他認為他的生命值得一過,因此要把這一切寫下,林奕含顯然認為她這一生後半的痛苦是任何人也不能承受之重,也因此要把這一切寫下。可這對一個受盡折磨的人是過度的,在的臉書貼文時她說:
3月30日
今晚跟房慧真老師聊天。
改寫了散文拿給美美看
美美看了,問我下一本小說是要寫這個嗎
我說對
她便不再說這裡那裡寫得好或不好
她只說她好害怕我寫完下一本書她會失去我
又說我在寫房思琪的時候她一直害怕會失去我…
林奕含原定有下一部小說,也跟她的朋友美美約定好了,但外界的一切已讓她毫不留戀,於是她說「哎呀,但是好想要賴皮 真的好想要偷偷地死掉哦。」
原本她很在意這本書,但在書寫這本書的過程及後來引起的反響顯然是一個壓力,於是她也不愛惜自己的文字了:
1月25日 •
報導出來之後追蹤數暴漲
一陣惘然
不是被我自己的文字吸引過來的人我基本就沒有信心的
也無法裝得可愛
總覺得一天會被誣告詐欺那樣。
美美是台北人
前些天去了台南 還寄了明信片給我
「我這趟來沒有逛景點。經過台灣文學館,想到妳寫過以前妳放學會去。它不只是景點。」
儘管我的人生是垃圾
還是有人會把它拾起來。
寫作總之無非如此。
林奕含自己知道《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非常沉重,但其實她也透露出書寫之後的痛苦:
4月22日 21:16
…第二好多人說太苦了讀不下去
我多麼羨慕
只是小說就讀不下去
我還有人生人人要我活下去啊
4月17日 18:35
在動態講了google有「房思琪是誰」關鍵字的事情
許多人按了哈哈大笑的臉
我有一種劇痛想要說我並不是寫字譁眾取寵的人
想要說不要笑了,「不知者未必無罪」
4月13日 18:40我覺得我要解釋一下:我當然希望讀者痛苦,也感謝共鳴的讀者,但我不覺得人應該高估自己的同理心,人都是健忘的,讀了很痛沒錯,但你會痛多久?這痛會改變你嗎?人面對那麼大的創傷應該謙虛一點,就像我不可能用意志力,只能看醫生、吃一堆藥,藥物是我謙卑的方式。
很多讀者會把林奕含與房思琪連結,而房思琪顯然是她最心痛的部分:
4月13日 19:31
那我在這裡因為中文主被動不分語法的關係,沒有說清楚,這個傷痛對我是直接的,對讀者,用那句話——他們是在旁觀他人之痛苦,這是完全不一樣的。在小說裡思琪說「沒有人應該經過這樣的痛苦而變成更好的人」,那個經過是直接的;但是讀者,他們屬於伊紋對怡婷說的,「不必接觸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是被動的。完全不一樣,但是是我語法上沒表達清楚。然後我們不要在這裡討論,好赤裸Or2
這本書賣得好反而是她的壓力來源,因為她等於是自我解剖還邀請大家來看,這造成了她極大的痛苦:
2月16日
啊,謝謝有河Book的分享。我自己寫也一直哭啊。
最近賣書不知所措了,不知道怎樣從安靜自閉地念書寫文章的自己裡面徹底地把叫賣暴露的那個自己拿起來收到抽屜裡去。
回台南女中演講是不是給她更大的壓力了呢?
4月13日 0:16
南女的老師給我機會回學校講小說,真的感激又不好意思
我當然不傑出,只是校友,事實上以人間的統計學我等於一個廢物
還沒有想出要聊些什麼,不想變成僵死的性別教育。
總之,在南女的頭兩年確實是我生命最美好的時光,生命的金沙帶
非常感謝給我機會的老師們!
*****關於她的丈夫「B」*****
B據林奕含的說法是一個婚前只有她的男人,身為林奕含的丈夫,B與林奕含有許多甜蜜的交談,可由於林奕含的狀況,有些是總揮之不去。而她說「連邱妙津都撐到了二十六歲 而我連一本書都沒出」或許就在暗示些甚麼 :
1月3日 •
B在我之前沒有談過戀愛
他談起整個大學時代,他只缺過一堂課
狗著臉說 : 是體育課,身體不舒服
我讀中文系時整天渥在宿舍裡看小說
對他不可思議。
…每次精神病發作完
哭泣、囈語、癲癇、咆哮的鬼魂還在家裡灰階斜體地浮游
我會想如果不是我,B是不是能繼續他明媚、全勤的人生?
是否我一直在將他折舊?
我好心碎
而他看起來還是那樣清潔。
1月31日 •
我突然發現我對B做的最殘忍的事情就是讓他明白,身為重度精神病患的伴侶,他無論如何都無法使我真正幸福。
於是昨天我們數了彼此感覺幸福的事情:1.他坐在飯廳看我煮飯 2.我苦思週末約會的打扮 3.看電影前吃雞塊 4.幫蛋糕拍照 5.我叫他聞今天的香水 6.公園溜滑梯 7.接到他下班的電話 一路數到一百......我並不真正幸福,然而我還是幸福的。
2016年9月2日
終於也到了B會在廁所門外等
怕我尋短的時刻了
…
棟樑的楚辭
在棟樑的楚辭和史記拿到大學生涯唯二的高分
把自己窩在教室最後一排的位子裡
連著椅子的桌像飛機艙一樣 隨時可以起飛
看遠處小小的老師在橫行的黑板上
用粉筆拖拉出屈原一生腳印的山水畫 一流漢北二流江南三渡洞庭四投汨羅
老師說九死未悔
老師說死字的嘴形像一個微笑
我總是窩在那裡出神
心裡想 我想成為老師這樣的人
…
連邱妙津都撐到了二十六歲
而我連一本書都沒出
現在想到棟樑老師 老師就像一個顛倒了的夢想一樣
我的人生就是那一幕:
終於等到期待大半年的演唱會
蚌裡珍珠 薔薇花心 粉紅絨毛小獸的演唱會
但是我身體不舒服
只好先走了
2016.04.21
2016年11月25日 •
今年結婚,婚禮上沒有交換誓言。
但我說了一些話,其中一小段是這樣子的:
「今天,在這個場合,講B是最瞭解我的人啦,全世界對我最好的人啦,我要用心經營我們的婚姻啦,這都是廢話,不然我們兩個就不會站在這裡了。我結婚,不是因為我支持這個天縱英明的異性戀一夫一妻制度,結婚只是剛剛好這制度適合我而已。我支持多元成家,支持通姦除罪化。
「現在我穿著白紗,人們說這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日子,但妳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嗎?說結婚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日子,不是稱讚妳美,是從此以後妳裡和外的美要開始走下坡,是妳要自動自發地把所有性吸引力收到潘朵拉的盒子裡。
「白紗象徵純潔,但純潔是什麼?什麼時候純潔從一種心理狀態,跑到某些人的嘴裡,變成一種生理狀態——甚至,一片處女膜?
「我從來都是誰誰誰的女兒,誰誰誰的學生,誰誰誰的病人,但是我從來不是我自己。跟B在一起,他教會我的最大的功課只有兩個字,那就是平等。我願意當他女朋友,但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我願意當他未婚妻,但我不是他"的"未婚妻。就像今天我願意成為他老婆,但我不是他"的"老婆。」
2016年9月2日
我跟B非常喜歡討論高中生活
也或許是我的生活在那裡就停了
美得像禿樹的手指上最後一片半黃半綠葉子的生活
考上十八班
是我短短然而已經太漫長的人生裡
唯一一件酬報大於付出的事情
*****關於電影*****
纏繞著林奕含的是無盡的痛苦,她喜歡看電影,但幾乎豪不例外的是她常在觀影過程中流淚,無論是甚麼樣的電影。有些電影則使她脆弱的靈魂更加痛苦:
2月7日 •
2016年初看了電影〈索爾之子〉…
2017,今年初看了〈拆彈少年〉…
…我是進電影院看〈擺渡人〉四周沸炸哄笑還自己縮在椅子裡流淚的人
這兩部卻難受到眼淚都流不出來…
2016年9月3日
昨天去看了是枝裕和的新片
〈比海還深〉…在電影院裡我哭泣不能止…
2016年11月25日 •
我好喜歡〈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
那天首映趕不及先在家附近看了
過幾天又去京站看「未來3D版」
接著看第二次還是異常震動
尤其「未來3D版」那群大兵圍半圈時我彷若就是圓心
還可以數算他們臉上的斑疤 觀察虹膜裡坍縮爆炸的超新星
扶手椅裡我哭得要散架
寧願出人命也不願出錢的國 為戰爭出了一個弟弟的家
多麼小氣的國 多麼大方的家
而他們都說國是大事 家是小事。
這是一部很李安的電影。
無論是比較熟習的書本 或者僅止於興趣的電影
我總偏好說故事的人對讀者橫徵暴斂
也許暴露主角的內心 裡外掏翻出來的臟器絨毛搔刮我的指尖我的眼
像菲利普羅斯或亨利米勒
也許是收斂收拾 只能憑著空房間的氣味猜測主角的情感
比如老拋出第三人稱而不明白指出她或他是誰的莒哈絲或福克納
而李安顯然兩者皆非
他的前幾部電影我看得還算熟悉
有時候我都覺得敘事者簡直忒寵觀眾了
李安的鏡頭是刻舟求劍的鏡頭 是古典的鏡頭
折腰望舟身刻下去的當下就標誌了劍之失落之失落
沒有人會把那個痕跡仔細刻得這美的
李安是徒勞的大家
怎麼說那個寵 那個養大觀眾的胃口呢
妳很想說
"喔 電影拍到凱敲打方向盤那邊就差不多可以了
一個一個輪流對比利說我愛你 那真的不用喔"
但是那些鏡頭是如此穩重、精準
妳真的不忍心拒絕。
我總會想起高二時去看李安翻拍張愛玲的〈色戒〉
那時張的小說我可以整篇地背的
那壁紙花 塗油髮髻 旗袍鑲邊 櫥窗上的金字
當王佳芝在大學演完第一場戲 上了公車 把肘頰微微掀出去迎雨
我在電影院就開始哭 一直哭到電影結束
那時拿的是高三學姊的學生證 騙到限制級的票
啊 我記得我發誓永遠不要原諒李安 竟在末尾給王佳芝添上一段:
王佳芝知道自己行將被捕 從後頸拿出顆小藥丸
看了看 沒有吃 遂放下了。
當天回家想起這段簡直要生氣
覺得敘事者把觀眾當成笨蛋。
確實一部那麼流麗哀艷的電影給一個動作折損了
像看小說到瘋魔處突然插入一段譯者科學性的註解似的
但是現在想起來
不這樣婆婆媽媽 也就不是這個溫良圓滿的李安了啊。
又
那天看見一篇「新聞影評」實在好生氣
記者去〈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未來3D版」首映會
感想是:
"不是戰爭片也不是災難片,不明白為什麼拍3D
幾幕煙花和煙塵也並不很立體,看不出什麼高超技術"
結尾又寫了
「要花800元進戲院的觀眾,先看看這篇影評吧
覺得值得花錢的請按愛心,不值得的請按讚」
看到這裡
我真的好想拿家裡的鍋碗瓢盆望那記者臉上砸
然後問他:
現在夠立體了嗎?
現在夠立體了嗎?
*****關於她的楚楚醫生*****
她常分享她與楚楚醫生的談話,讓他活下去的人不是家人也不是甚麼,而是這位醫師的治療,也或許是藥物:
2月10日
今天跟我的醫生新學會一句屁話:「精神醫學服務的消費者」。身為一個精神醫學服務的頂端消費者,我常常對我的醫生說:「醫生你要保持健康,你的健康不是你一個人的健康啊。」
友情有時,愛情有時,甚至,親情有時,而楚楚醫生常在。
1月5日 •
…很多年我每天都數著還有幾天可以看見 我的 醫生
像摸著斷橋過河
這幾年若不是楚楚醫師我很可能早已自殺
但就像美美說的
到頭來
我們不過就是一個個案而已。
2016年9月2日
最近養成了與B返鄉省親的習慣
周休二日 一晚住他家 一晚住我家
曾經有好幾年 我一個人南來北往
在高鐵上背誦著《純真博物館》或是《黛絲姑娘》
一邊流眼淚
擦眼淚的時候從被夜色敷成半鏡子的窗戶
看自己的臉被城市的燈花劃出血痕
又看見隔壁座的男人在看我
那個心碎啊。
我是非常迷信語言的魔術的人
當一個人對我說「妳完全可以相信我」
我真的就會開始完全相信她
因為我自己對文字是異常忠實的
「我是非常迷信語言的魔術的人」
簡而言之──
「我是非常容易被騙的人」。
忘記是哪一年
有一個晚上又睡不著
(似乎那時候喧騰著令我憤怒的
所謂「太陽花女王」 性交易的新聞)
我真不知道哪裡來的勁頭
把這多年發生的事情寫成line
複製貼上給四五個最親密的朋友
我討厭她們數落我喝醉酒、酗咖啡
我只希望有一天有一個人可以對我說
「妳光是活著 就比誰都『在焉』。」
我好愛 我的 醫生
我大哭的時候他遞衛生紙給我
診間的衛生紙是厚厚垛砌起來的平板式衛生紙
我總是一面擤鼻子一面說
「醫生你好厲害
我從沒有認識誰每次拈平版衛生紙都一定是正好四張」
我的 醫生總是說
「哎呀 做這一行練就的身手」然後呵呵笑
我可以看見他的醫院識別證連著帶子流下來
服貼他的肚腩 笑的時候更腆了出來。
…
2016年9月17日
…前幾天和B去看了岩井俊二的<情書>
中山美穗在雪地裡對山頭大喊:
「你好嗎?我很好!」
聽見隔壁女生大聲擤著鼻涕我才掏出了面紙
不確定自己害怕的是吵到別人
或是害怕被發現我亦為俗濫的意境心動。
回診的時候楚楚醫生問了:
妳現在生活的樂趣是什麼?
我想了很久 把上唇的唇蜜吃掉:
我不知道。
又抱歉地說:
我沒有要以痛苦來炫耀深度,我再想想。
把下唇的唇蜜也吃掉後 我回答了
像解出數學難題那樣羞澀而驕傲:
看電影,對,和B看電影。
病是生活之臭酸鱷魚的上顎
藥的副作用是鱷魚的下顎
中山美穗優雅地把鱷魚嘴拔開來
我矗著汗毛匍匐偷身過去
午夜場散場
秋早已立
路樹哭雨
我重又做了世界的新婦
有人理解妳的地方 才是故鄉。
*****關於台灣對精神病友的強烈歧視*****
她對台灣社會「汙名化」精神疾病非常反感:
2月26日 •
有些文人和覺青
或罵國民黨民進黨 或半損半讚朋友突發奇想
用「精神分裂」
我真的都非常討厭
在心裡把他們過往無論多少高尚的話語打掉基石。
還有新上映電影《分裂》
演員稱之為自我挑戰
不在乎實際患者暴力的比例
任意妖魔化
媚俗。
又還有人稱「經典」的希區考克《驚魂記》。
精神疾病並不浪漫。
從前讀中文系
有同學說她為什麼沒有憂鬱症呢?
我沒有笑 可是嘴巴一路咧到耳朵上
那就像在心臟病患者面前說要是我的動脈偶爾也堵塞一下就好了
我寫精神病 因為那幾乎就是我的全部了
——沒有人會拿肝指數,血球,睡眠
去交易區區幾十百萬字的靈感的。
2016年9月2日
讀到所謂詩人這樣寫精神疾病:
「握緊自己的脆弱,承認自己的傷口,他才會是真實在著且會慢慢復原的存在。」
寫他自己之所以不吃藥因為藥物跟正向思考一樣都只是鎮痛劑
真的是去你爸的
你可以不吃藥只有一個原因
不是你比較勇敢 或比較承認
你可以不吃藥的原因就是你不吃不會死
對 不吃不會死。就這樣。
我十九歲開始吃思覺失調的藥
雖然我覺得把精神分裂改名成思覺失調
僅僅像把雜貨店改叫做便利商店一樣 徒勞
且是滑稽的那種徒勞
無論如何 暫且叫那藥X吧
開始吃X之後
是從十七歲生病以來終於可以感到平靜的時光
可以睡滿八個小時 可以吃完一整碗飯
雖然還是噩夢 雖然X的副作用讓我一個月胖了二十公斤
楚楚醫師很開心 但他知道我恨自己吹氣球的身體
知道我不只是照相機 連車窗倒影都避諱
他看我平靜了一個月便說可以換藥了
那一個月裡我還和爸媽去英國 商量著留學
劍橋的數學橋沒有用一個釘子 全是木凸榫與木凹卯銜接而成
那個清純 像七夕的鵲橋 像走在無限個吻之上
換藥之後 沒了X 我又開始愛哭 厭食 幻覺 幻聽 想自殺
有一次爬出了柵字式陽台 腳踩在那一橫劃上
樓下的管理員又在看我
我總不能被他看光內褲又看光腦漿
終於是爬了回去
楚楚要我馬上住院
我那時一個人住
(廢話 不然怎麼爬陽台)
永遠記得一個人跪在地上打包行李
以前就住過的所以知道
可以摔破了拿來割腕的馬克杯不可以
可以抽出鞋帶來上吊的球鞋不可以
可以在胸前插出心臟的刀叉不可以
跪在那裡 打包換洗的內衣褲
還有不知道又要住多久所以一整套帶去的莒哈絲和貝克特
住院之後第二次開始吃X 又開始胖
一吃至今 一肥至今
但是終於又平靜下來了
媽的不吃藥萬事萬物對我而言都只是各種死法而已
永遠記得一個人打包 一個人揹著行囊辦住院
說是行囊 但是我可以走去哪裡?
面對藥物我確實很卑微 但這跟勇氣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此生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別人:
它就是慢性病
你不要跟我講你糖尿病或中風了用勇氣來治療
我真的恨透了這個年代所謂文青關於溫柔或直面傷口的論調
幹
2016.07.31
林奕含對台灣社會對身心障礙者的歧視非常反感,我除了寫過多篇文字外也非常認同她的看法:
2016年9月2日
我恨透了批踢踢上那張沒有四肢要如何與女性做愛的圖片。
我記得我有一年發神經病到巔峰
(批踢踢上是這麼稱呼精神病的)
半玩笑半絕望地跟 我的 醫生說:
我好想要一本身心障礙手冊
而 我的 醫生用他特有的老實官腔回答我:
如果妳真的要我可以幫妳辦
但是妳會發現,在台灣
殘障手冊除了停車之外並不會給妳任何好處。
2016.03.25
她與丈夫去日本玩,對日本人稱讚台灣卻有一絲反感:
2016年10月12日 •
此番遇到好幾個友善的日本人
我們手中的地圖在秋風裡張舞
去哪裡?
對方說的是中文
啊 趕緊指地圖上的漢字
對方腳踏車龍頭一扭
帶你們去!
非常謝謝您!
我們趕緊翻揀出日語
原來我們的表情那麼笨嗎。
他問我們可是台灣人
我們感激地答是
他又說啊 一看就知道不是中國人
帶著彌勒佛的肚臍眼的微笑
讚他中文好
「斯 勾 以」
誇飾的嘴型逆風拉扯
他答喜歡台灣
喜歡台灣人
台灣很好
台灣人很好
達陣
他跨上腳踏車
粗針棉質西裝外套皺出微笑
西裝褲上踏板的時候緊緊抱住了大腿
露出紙白的腳踝。
台灣人很好
我只想到倒蜂窩地螫被性侵的女生不檢點的那些人
著迷地對精神病患扔精神上的七彩石子的那些人
台灣很好。
我們隔了一個斑馬線還在揮手道別
而我前所未有地感到斑馬線是一隻橫臥著、將死將善的班馬。
台灣社會的變態,也正如她以下這段話吧:
2016年9月20日 •
一則一則看底下的留言
或是每次每次看到批踢踢對類似新聞的反應
我真的沒辦法相信「每個人的言論都是需要被尊重的」
我沒辦法「不同意你但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
我只想叫他們閉嘴、閉嘴、閉嘴、閉上嘴安靜想想自己在說什麼
[新聞] 義女子因性愛影片瘋傳而自殺
1.媒體來源: BBC
PTT.CC
*****關於精神病房*****
精神病房是一個有空間沒有時間的地方,林奕含不喜歡,但也只能在那裏才能延續她的生命。
2016年10月15日
…當別人在累積學歷 我在累積病歷
同學煩惱著上大學第一個聖誕節的交換禮物
我在精神病房裡而精神病房是沒有時間的
帶了一套莒哈斯和貝克特加上一本莎士比亞
從第一本看到最後一本
竟還不能出院
只好背莎士比亞十四行詩
出院亦不知是幾月幾日
只知道是哪一首詩。…
3月14日
最近身心甚恙
本來排好床位這星期四要住院
前天的講座也是外衣外裙作為靈魂的支架撐著的
但是 好難得約到大前輩可以對談
不可以爽約
只好跟醫生說不能住院了
上一次住院是二十歲
帶了一公尺書
看完了
竟還不能出院
只好從頭再看一次。
她在2017年4月4日貼了一篇舊文「你該去看精神科了」,是對台灣社會的無情與歧視一個擲地有聲的強烈抗議:
你該去看精神科了
林奕含•2017年4月4日
旁觀網路筆戰,無論什麼議題:性別、省籍、薪水、麵包,筆戰至酣,一旦有人拋出卑劣的詞彙或偏激的觀點,反方一定會有人說:「樓上該去看精神科了。」或者生活中遇到暴虐的客人,怠慢的上司,人也會罵:「有病就要看醫生!」
我常常想起精神病院的時光。拆鞋帶、沒有沸水、不能用刀叉、不能用玻璃、瓷器、不能用橡皮筋。放飯了,每個人用鐵湯匙切著排骨,那熟練讓我心痛。生命在此忘記連續性,病院的時光本身就是一道烏黑的空白。太陽沉下去的時候,護理站會廣播。每個人遛著自己的影子,拿著塑膠小杯去領藥,且要當著護理師的面吞服。一吞,喉結哆嗦一下,很有一種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意味。那是對生命無謂了。
一個病友要配一名看護士。看護士最喜歡看報紙。病友看著那些新聞的表情,就好像那是二十年前,或是二十年後的事。看護士悉心幫病友擦臉,一個個人的表情就這樣被擦掉了。清晨或半夜常有人大哭大叫,我也不外。護理師只會走到妳面前,拿著一杯水,說:奕含,吃兩顆安定文吧。而妳只能答好。吃藥之後等著藥效把嚎啕壓下去化成淚珠。
院裡有所謂保護室。保護室的天花板、四壁,都是粉綠色泡棉,像個好夢。我想過,除了一直摳泡棉,吞下去,不太可能在那裡自殺。或是他們說的:傷害自己。如果病院是我們所有人生命之黑夜匯流的沼澤,那末保護室就是從一個人人生的所有黑夜中舀出最黑的一個夜晚。偶有人被扭打進去,那打鬥很有嬉鬧之意,門打開一個縫,院裡的燈光扔進去,扔在保護室地上,成為一個金色的平行四邊形,又隨即被拉著對角,扁下去、餒下去、憋成一道鑲在門框上的金邊,人的哀號也漸弱、收攏,歸於無。我想,保護室真正的意思是:「保護護理士」。我們是沒有機會被社會化的人,而保護室是最後的規矩。正如那種描述巴洛克時代畫家的電影,工人扛著金箔大畫框來去,畫框磕在他的肩頸上,他整個人就像畫中人要掙脫出來。一片金箔脫落了舔在他脖子上,人身最柔軟、柔弱之處。儘管這樣,金還不是他的。
我看著他們,也就是看著自己,好像聖經那句話:「我得知此等婦人,比死還苦,她的心是羅網。」
我也常常想起學測落榜後,準備指考的時光。我總去國立大學K館念書。早上五點起床背古文觀止;爸爸載我的路上背單字;七點到K館旁的星巴克喝一杯中杯拿鐵配單字;七點十分進K館;唸到十二點去星巴克吃一個可頌,配單字;再一直念到晚上十點K館打烊;回家車上再背單字;回家背古文觀止到晚上十二點正;入睡。這樣怎麼可能不上第一志願呢?因為這個作息一個禮拜只會維持兩天,其餘五天,我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衣櫥裡哭。
偶爾去念書那兩天,沒有例外,一定會收到三張以上的紙條。可頌之後,抖擻了濕傘上的梅雨,回座位,有些紙條投進包包,有些貼在筆記上。可以跟妳當個朋友嗎?等一下有空嗎?便利貼掰下來,黏貼的地方沾上鉛筆跡,筆記上「嘉樹美箭,疏數偃仰,類智者所施設也」,反了,清淡了,在便利貼背面變成「也設施所者智類,仰偃數疏,箭美樹嘉」──意思竟跟原本一模一樣。出入K館,目光排排螫在臉上,像外頭的雨。收紙條到麻木,只有一個想法:大學生好像很無聊啊。那麼茂盛的慾望,竟也可以滌蕩清澈。小奸小惡叢生、瘋長,最終只有一種喜氣。我再沒坐享過大考那年,眼神一般清潔的季節雨。
唯一印象深刻的一次,是我又第一個地到了K館,靠牆背門的座位。有個男生在我隔壁坐下,顯然有意,因為整館是空的。但我也不能問他要幹嘛,顯得自以為是。他轉過身,面對我,把我夾在牆與他之間。他一直搖晃,我的字跡難以端正,盯著數學式子想他到底在幹什麼。過了幾分鐘才明白,他正對著我自慰。這更不能轉過去,我不想一面讀書一面腦子裡浮現男人的生殖器。很懊惱。他突然站起來,用陰莖碰我的手臂。大考在盛夏,我穿著短袖班服。碰到我的瞬間,我才尖叫一聲。他倒瀟灑,拉上拉鍊,抱著胖書,就走開了。
一禮拜待在家裡有五天。
房間的天下,正文的標楷字與註解的新細明體捉對吻啄,吻啄嘖嘖,嘖嘖如蝗蟲過境,客易主位。黑字是癢癢的天幕,重點星號是星星,整房種滿了短尺長尺紅筆藍筆,螢光筆的噴泉裡有便利貼泅游,便利貼身上各各有米字胎記。
只衣櫥是出世的。妳永遠教不會一件最難穿上的衣服一道最簡單的數學題。衣櫥是我的保護室。從K館撤退回家,從家撤退回房間,最終敗退到衣櫥。抱著自己,衣服下襬的蕾絲如掙扎的眼睫毛來回拂拭我的臉頰,而我自己的眼睫埋在掌心,驚嚇如蟲翅,出水如排泄,恨不能一拳捏死。我要過幾個月才知道,躲在衣櫥裡,視線被百葉切成水平一片一片,正如同精神病院的風景,被鐵欄杆乖巧地切成垂直一片一片。
那幾個月,古文觀止是最大的娛樂。那就是為什麼,當你說出「窺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我馬上明白你在雙關女生私處,這被扭曲的語境找不到門,一困至今。我為柳宗元哭過的。你知道嗎?你這個變態了語言的強暴狂。這一切的一切,正如搭訕的便利貼背後的古文:倒過來念,意思竟跟原本一模一樣。我是生病,但真正生病的不是我。
每次看見網路上「該去看精神科了」的譏諷,我就很痛苦。甚至準醫生的高中同學亦如此,更痛苦了。這個社會對精神疾病的想像是多麼扁平啊。在網路上罵髒話的是精神病,在新聞裡砍殺前女友的是精神病──無須診斷,社會自會診斷。
健康的人把「精神病」當作一句髒話;而真正生病的人把樑上的繩子打上美麗的繩結,睡前溫馴地吃兩百顆藥。就像我從未把大學K館對著我自慰的男生想成精神病患一樣,那些可以輕易說出「該去看精神科了」的人,真真是無知到殘暴,無心到無情。我幾乎無法羨慕他們的健康了。
2016.01.07
4月4日 23:38 •
這是舊文,也沒想改寫,就重貼了,然後歡迎分享。
文中可能造成誤會,稍微解釋一下,請大家留步:
文中可能造成精神病房的負面印象
但完全不是那樣的
當然它絕非喜氣洋洋的地方
但我很感謝精神醫學
這點希望不要被誤會。
2016年9月9日
文章中有幾點可能造成誤會
請大家留步聽我解釋一下:
本文可能造成了精神病房的負面印象
但完全不是那樣的
精神病房當然不是什麼喜氣洋洋的地方
但它是我漫長的病史裡
很珍貴的、安心的地方
害怕一個人的時候會殺死自己
精神病房可以保護我
另外
認識我的人都知道
我是多麼常把「我的醫師如何如何」掛在嘴邊
「我的醫師胖了」「我的醫師戴新手錶」
世界上沒有比我對我的醫師更濃烈的孺慕之情了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
我的命是他給我的
我也一直感謝著照顧我的護理師們
而關於藥物
這在其他文章裡討論過很多次
我完全信任藥物
有人說靠"勇氣" 靠"意志力" 靠"陪伴" 靠"愛"
我都不以為然
我是徹底依賴藥物康復的
一點"自我戰勝"的成分也沒有
我非常感激精神醫學,希望這點不要被誤會
看了她談精神病房,實在也令人感慨,我曾看過一部片《飛越杜鵑窩》(One Flew Over the Cuckoo's Nest),動不動就把病人抓起來瘋狂電擊,現在台灣的應該不會如此。不過,林奕含或許應該不會知道台灣人以前更是變態到極點,宜蘭羅東聖母醫院院長陳永興表示「30多年前的精神病患被關進大通鋪,任憑處處屎尿,包著飯菜的塑膠袋像丟垃圾一樣扔進病舍」,還有怪力亂神的「龍發堂」。
然而,台灣精神病房的主要功能或該說唯一功能也就在「阻止自殺」吧!?
進學解
林奕含•2017年4月14日
(前言:《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是我一直想寫出來的小說,很多年行走坐臥在腦子裡塗改,卻是直到這篇散文,才真有了雛形。這是房思琪正式的起點。寫於2014年8月。如果你於小說共感,也願意分享這散文,我會感激的。)
我休學了。上學期,被二一之前,寫信給老師們:「我不能閱讀。聽起來很怪異,但是是事實,非常抱歉。」附上診斷書。老師說診斷書不清不楚,暗示我從哪裡搞來這一張紙。這是中文系超人的浪漫,好萊塢的超人,不是尼采的超人。
第一次住精神病院,帶了莒哈絲、貝克特、莎士比亞。讀完一排書,還不能出院,只好背十四行詩。經過一首詩,抬頭,鐵欄杆在溫吞走廊上的影子偏斜一些,依舊整齊、平等,像中共文革合唱團的兩張連拍照片,模仿死神懷表指針的搖晃。人一死,就不會晚老。
有個病友厭食症,森森整個人像髑髏鑲了眼睛。鑲得太突出,明星的婚戒,六爪抓著大鑽。一隻戒指在南半球,一隻在北半球,還是永以為好。沒看過兩隻眼睛如此不相干。她總把飯菜藏在口腔,進廁所吐掉,總被發現,總被罵。她喜歡偷我的零食,艷色的零食包裝窩在她寬綽的粉綠色病袍裡,她像張考卷被螢光筆惡意塗上一槓,遂沒有人在乎原來幾分。看護阿姨罵:「妳哪來的巧克力啊?」她會指著我,枯手指光樣延展,摸我一把,看穿我。我說:「啊,那是我給森森的。」我喜歡讓她偷,不是共謀的快感,或諒人的自滿,喜歡她不垢不淨地指出我,透明手指沾著黑巧克力。在醫院,我們不是女兒,學生,職員,媽媽,而是某種病在某段療程的病患。
她老叫我唸書,自己在旁邊絮叨:「妳好瘦,好漂亮,我想瘦,想漂亮」,莎士比亞是伴唱,或是男人開著電視遮住身下的小女孩。她在莎士比亞裡很安全。她的指頭骨節像電線上有麻雀,高高箍著手指,透白皮膚扯著,可以聽見飢餓的青色小血管被拉緊,一跳一跳吞口水的聲音。偶然看見她脫衣服。上身像木板繃上帆布,平整,無生意。帆布只畫上兩隻小眼睛,油彩也不大方,肚臍是下方一個破孔。顯然畫家窮,畫人臉的順序也怪。藝術往往躲在精神病裡點滴地自殺。一看,強烈地感到:森森活不久了。更奇怪的是我不太驚訝或傷心。
她常吵鬧,潑飯盒,米粒天花亂墜,她咆哮:「我要變瘦,變漂亮,變瘦,變漂亮!」像捲錄音帶,齒輪嗤嗤吞吃黑舌頭。被扭打進保護室。我沒有進過保護室,只看過病袍飄飄然裝著森森出來。一時,外頭的燈投入一豎筆光線,蝸房拉開一襲平行四邊形的光明,燈光很有慈悲,洩漏,與八卦的意味。保護室的地板,天花板,四壁,都是粉綠色泡棉,像個好夢。我想過,除了一直摳泡棉,吞下去,不太可能在那裡自殺。或是他們說的,「傷害自己」。
護理師最喜歡對我說:「真乖,又在看書。」森森是不乖的,我是乖的。
精神病院無所謂時間。洗澡超過二十分鐘會紅燈,早餐時間吃早餐,午時吃,晚上吃。甚至有早操,壯麗人聲配著昇平音樂,成群手臂魚嘴開合。有的手矗著毛髮,或云云浮出青筋,或是兩束白骨。像最逼真的共產莊園,但把我們聚集在一起的不是理想,而是幻滅。
在院裡寫日記,院裡最多的就是時間,因為院裡沒有所謂時間。
「聽說你說:『妳是——窺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知道你在雙關小女生的私處,我是多麼恨自己背古文的習慣。
「你說:『妳一身都是風景。』——這話多俗!很替你羞慚。
「你引阿房宮賦:『一日之內,一宮之間,氣候不齊。』『汎愛』不是這樣的。最討厭你說『慈悲』。」
上學期被二一,因為期末考前幾天,我看見你和一個小女生。我在二樓,雨棚如烏雲,眼神從佛教哲學的正道溜出去,遙見你顏楷般筋肉分明的步態,她很矮,仰望你,像楚辭的那章——天問。我可以看見她的臉,鴨蛋臉游離於寤寐,像還在床上,不是眼睛在張望,而是粉紅睡痕。戰兢的媚態,我太認識了。一時間欲聾欲啞,恨二樓跳不死人。
那天起,我不能看書了。坐擁她們,如果你與文學切割,承認獸性,或許我會好過一點。但不,你一面唸《詩》,一面插著蒹葭。抽出來,蒹葭沾著白露。白露如落日,滿面通紅。夙夜匪懈的白露,血色的白露,時差的白露。有鐘擺夜光著在她體內敲出正午的鐘點,她的身體一向乖巧,臟腑迷惑,筋膜鼓譟,它們不知道是誰遲到又早退。臟器一個挨著一個,拖累她,錨墜她,把她從公寓陽台翻覆,潑下去。她的身體裡一定很暗。
你對她們總一開始就談文學。她在升學的壓力裡摸黑行路,你的一口典故如陽光突然刺穿眼皮,如滿漢全席鋪天蓋地,交錯觥籌,她醉了,理性漸漸褪色。她總紮著精密的馬尾,而你來回看她,像背詩。後來,你對她說了一句話,那話像個剛粉刷、沒有門的房間,牆壁白得要滴下口水,步步進逼、壓縮、一句話圍困她的一生,你說:「我愛妳,但我也愛培培。」你她當場分別了。當然後來她明白培培亦是被污的。
說你既文既博,亦玄亦史,原來,玄的是有禮離席,是汎愛眾「生」;史是你包包裡的小冊子。小冊子裡,芬的,芳的,郁的,小女生名字,並肩如伍,被紙夾殺,噴發異香。你說書,說破她們。星期一芬日,星期二芳日,等等,生命如此豐滿、規矩,在島嶼上留情,像在家裡夢遊,一點不危險。你給她什麼,為的是再把它奪走,你拿走什麼,為了高情慷慨地還她。
多年來我書寫那部當代羅莉塔與胡蘭成的故事,我像隻中槍卻沒被拾走的動物,寧願被吃,也不願孤單死去。寫文章屏蔽又迴護官能,偉大的心靈圍觀、包庇我的噩夢,抬舉靈魂,希望臭酸肉體雞犬升天。說好聽是淨化,說實在,就是美化。像側睡,你形容藍花紋的被子服貼她,「像個倒臥的青花瓶」。如果你的興趣不是插花多好。如果你不把自殺當成最偉大的恭維多好。如果一個女生自殺了你就收手多好。最可怕是揣著老師的身分一面犯罪。學問何辜?書頁多麼清白?
我恨我迷信又說嘴:國中開始讀吳爾芙。如果不是逐字引用作主體的材料,鍛造我的尊嚴與慾望,文學也不能讓我墨劓刖宮、笞杖徒流地幻滅。有老師問我「不能閱讀」是什麼——《左傳》、《史記》、《楚辭》,其實不用寫那麼多,人間與生命的真相或內核只要一句話就可以徹底描述:花了幾年知道這叫姦。
森森在我出院後死掉了。電視外,隔著馬賽克,也認出她來。沒有人知道,我每天拉開領口,望下看見乳頭外一圈齒,想沿著齒痕的虛線剪開,把性徵丟掉。森森死了,她是不乖的,我是乖的。我是乖的,因為幻覺不會從眼睛投射出來,播放在建築物的側臉上,因為從小到大,別人遊戲時我總在看書,連在精神病院也一樣。
*****關於父母*****
父母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也是林奕含的傷痛來源:
2016年10月17日
…我只記得我被精神疾病剝削了一切
父母說他們沒有生過這種女兒
我一個人在房間
他們罵我的髒話的鬼魂用斜體灰字在蜉蝣
揮抓起來摺整齊了疊在腳下上吊
吃藥體重漲了二十公斤
智商掉了四十
親情 愛情 友情 學歷 甚至智商 甚至外貌
人人道純金純銀 遠大前程的女孩
早在十七歲的時候身上就死光光了…
這段話或許有甚麼涵義吧…
2016年10月7日 •
父母能給小孩子最好的教育就是他們自己相愛。
*****關於男人與性侵害*****
男人讓她受了很重的傷,除了狼師外,去圖書館也被騷擾,在路上也被搭訕,她常藉著一些時是話題表達她對男人的看法:
2月20日 •
煩死了,月亮杯才不會讓女人受傷,會讓女人受傷的是男人。
2016年9月2日 •
反正女生在被侵犯的100小時
或是100天內
飲食如常 衣著如常 談笑如常 屎尿如常
當初就一定不是不合意性交
只要沒有一哭二鬧三上吊的 都是愛
做愛
美美地做一場永夜的愛
沒有人願意去設想創傷當下的防衛機制可以多複雜
祝世界上的阿翰及其聲援者們死光光
幹
對於性侵害加害者,林奕含的痛我相信局外人是無法理解的,她因此寫下了這段文字,現在大家應該稍微能體會她當時的心情了:
2016年9月15日
…讓我過心裡那道坎
我不想再騎在上面了
下體好痛
我的教養在騷擾我
2016年9月21日 •
我始終最喜歡的電影之一是胡立歐麥登的<安娜床上之島>
說喜歡二字忒輕佻了。
安娜第一次入藝術村
和朋友琳達談起性愛
琳達說起她的理論:
「男人都是強暴犯,女人都是蕩婦」
後來安娜經歷了過從千年轉世
她一個人是千百個受蠱毒污潦刑殺女人的靈魂疊加而來
那麼薄的身軀
那麼浩浩湯湯的苦難
又遇琳達
問琳達她的理論如何了
琳達說:
「現在女人不是蕩婦了,然男人仍然是強暴犯」
電影後段
安娜在工作的飯店勾引了發起戰爭的男子
高廣華蓋的套房
安娜挑逗地褪下制服裙
把臀趴上男子的臉孔
假裝要給他口交
一鼓作氣拉了他一臉的屎。
電影末尾
安娜被打得渾身血
眉眼明媚地走在大街上。
你知道嗎?
包括寫小說
我常常覺得自己做的事情全是徒勞
我真的好想挑逗地褪下裙子
把臀趴上他的臉孔
拉他一臉的屎
拉去他爸這個噁心社會一臉的屎。
(聽起來只是一種修辭法吧?)
(可惜並不是。)
幾年前有位網友寫道「台灣是騙子的天堂」,台灣其實也是性犯罪者與狼師的天堂
2016年9月7日
最近捷運裡「拒絕性騷擾」的海報是話題。
我小說拖拖拉拉寫了這麼久
其實也只在講一件事:
把問題歸咎於「沒有說不」的受害人
「沒有迅速報案」的受害人
正是這樣的文化支持著性的騷擾侵害事件
也就是說 支持加害人。…
*****關於文學*****
林奕含對文學有極大的熱情,很討厭春上村樹,又把很多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著作看了又看,她因為被駱以軍稱讚而欣喜,但他或許不知道林奕含與這故事密不可分吧:
2月17日
書展新書發表會那日
剛巧在表格上看到駱以軍和童偉格、連明偉中午有座談,座談後有簽書…
終於講出口:我是《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作者
妳是作者?
是。
駱以軍從座位上彈起來,像那種不知道自己記憶力超強的枕頭
他的食指和雙眼虛線延長了可以直指我的鼻頭
「妳很變態!」
轉過去看著童偉格
「她很變態!」
看向B
「她真的很變態!」
其實我只是無論如何要當面謝謝駱老師
知道老師忙,跟小安邀推薦的時候都覺得無賴
拿到推薦語的時候,那真的像得到了「迷你駱以軍文學獎」一樣。
問小安我變態嗎?
他們說那應該是妳厲害的意思。
但我突然覺得,就算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也很樂意哪。
2016年9月3日
…從小到大 人人說我有才華
可才華是什麼?
才華不過是在家裡蹲大便也帶著手機
發現是牙醫診所而不是出版社打過來妳便情願牙爛到最根底
才華不過是大出版社約妳出來
誇妳一個八年級打過一群四五年級
然後真的談到合約的時候他說了:
「絕對會放照片,也一定會講妳高中的事情」
去你爸的才華。
我至今還沒有想清楚 為什麼文學的天分
比煮麵的天分 或者擦窗戶的天分
顯得更渺茫 更具抒情傳統 更接近神性
或者說 更高級一些
而他們所謂的天分其實就是一天讀書讀八個小時
讀大江健三郎而不讀村上春樹而已。
這多人說我有才華
多得讓人發夢
但也沒有多到讓人醒不過來。
3月6日
高二還是高三的作文比賽
題目是「我的休閒活動」還是「我最喜歡做的事」
當時覺得自己寫得簡直太好了
放榜,第一名取一個,第二名兩個,第三三個
我是第三名的最後一名。
永遠記得布告欄前的油墨甜味道
把自己釘在地上,看前五名的作品,這許久
班上的國文老師說,有個評審老師找我
那老師,且喚她小新老師吧
我和小新老師站在紅磚樓房的二樓,老師攲在灰泥陽台上
台上有小家碧玉似的盆栽
老師先跟我說了「作文比賽的期待」
然後說了許多不可思議的句子:
「彗星般的天才」
「二十年沒看過的文章」
「我找妳不是想要妳以後成名沾妳的光」。
而我好冷
因為不知道會被帶到這樣的高處,沒有穿上足夠的衣服
全身整齊,卻顯得裸露
山的遠處有巨人嗚嗚吹著風
語言之風沒有護照,也不受檢查
風壓癟我的前胸,吹飽我的制服後衫
像我揹有很多秘密的行李
風挾著甜蜜的金沙,點點滴滴螫在我身上
我渾身閃閃發亮,像痛快地出了一身汗
光憑著風
也可以判斷巨人的上一餐是富含糖分的菜根或是油亮的闊葉樹葉子
現在知道我配不上那些詞句
但沒有少女會拒絕就算是不合身的讚美的。
那一次,不知道為什麼,很自然地寫了言情小說
「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想你」
我「把自己站成一株亭亭的水仙」
而你「在圖書館,把我壓在一套胡適文存上吻我,吻到胡適都震動。」
想起來很幼稚,但幼稚的事多半是可戀的。
*****關於諾貝爾文學獎*****
在林奕含生病過程中,諾貝爾文學獎的書陪她度過了漫漫的住院生涯。她失學期間,「荷塔穆勒大江健三郎海明威奈波爾 他們是我的老師」,是她僅存的自尊,她沒有辦法對諾貝爾獎不認真。
2016年10月17日 •
這次諾貝爾文學獎實在失格
我只說一件事
諾貝爾物理獎的得獎作品我看不懂
我會罵評委不夠普世 不夠人間嗎
給Dylan實在是倒因為果
群眾不看書了
所以把獎給了甜的軟的容易咀嚼的
更不要說那些
「回歸古老的說唱傳統」
「打破僵死的文學邊界」的論調
根本強作解人
這純粹就是砍殺了門檻而已。
我沒辦法像那些作家笑著說看接下來是不是會頒給宮崎駿
我只記得我被精神疾病剝削了一切
父母說他們沒有生過這種女兒
我一個人在房間
他們罵我的髒話的鬼魂用斜體灰字在蜉蝣
揮抓起來摺整齊了疊在腳下上吊
吃藥體重漲了二十公斤
智商掉了四十
親情 愛情 友情 學歷 甚至智商 甚至外貌
人人道純金純銀 遠大前程的女孩
早在十七歲的時候身上就死光光了
只有手裡的書
一直緊緊抓到現在。
失學這多年
荷塔穆勒大江健三郎海明威奈波爾
他們是我的老師
是我僅存的自尊
我沒有辦法對諾貝爾獎不認真。
2016年10月15日 •
本來很多話想說的
可是太生氣了 說長了就囉嗦了。
Bob Dylan獎牌已經掛滿脖頸
全世界都聽過blowing in the wind
實在不需要一個諾貝爾獎作為超級粗體字再強調一次
沒有人讀書的時代
諾貝爾獎奢靡如此
把偉大作家推向世界的大好機會
鬆手給了Dylan
這真的不潮。
從前還會頒給哲學家政治家史學家的年代
我們還至少收穫了法朗士
收穫了湯瑪斯曼
收穫了紀德
甚至收穫了福克納
甚至海明威
我出生在1991年
此後是珠寶的時光
摩里森之後是大江
高行健之後是奈波爾
柯慈之後是葉利尼克
穆勒之後是略薩。
十七歲準備大考的時候壓力非常大
讀明星高中的數理資優班
那是明星高中還明星而不是藝人的年代
同學的數理都很好
我會有一種自己語文好的錯覺
現在回想起來
那只是我數理不比她們而已
說看小說於我沒有一種私奔的快感是騙人的
那時候我最最喜歡的兩本書是
高行健的一個人的聖經 和羅斯的人性污點
放在綠色書包的內層
甩到身前拿東西的時候
我可以感到磚頭書緊緊地貼著我的腹股溝
人們說女人生兒育女的位置
那時我可以整本地背一個人的聖經和人性污點
後來畢業 很快從大學休學了
人人道鍍金鑲鑽 遠大前程的女孩
當別人在累積學歷 我在累積病歷
同學煩惱著上大學第一個聖誕節的交換禮物
我在精神病房裡而精神病房是沒有時間的
帶了一套莒哈斯和貝克特加上一本莎士比亞
從第一本看到最後一本
竟還不能出院
只好背莎士比亞十四行詩
出院亦不知是幾月幾日
只知道是哪一首詩。
後來過幾年對文學徹底幻滅
又一次休學了。
比如諾貝爾物理學獎作品
我當然看不懂 也不會為不懂而自賤
我不明白為什麼諾貝爾文學獎不可以像人所批評的
「保守而菁英」
文學也是學問 不必以通俗媚俗。
我永遠記得十七歲準備大考時把
一個人的聖經和人性污點藏在書包裡的心情
那是我貧窮生活唯一的寶藏。
時代確實在變
可是文學的核心不是今年記者明年歌手這樣變的。
*****關於出版《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出版《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一波三折,曾有大出版社同意要出,但又反悔,根據林奕含的說法,那個大出版社的編輯可能知道的太多了而抽腿,因此讓林奕含受傷:
2016年9月2日
當初談好的合作破了。
她說我會受不了出版後的壓力。
我很想跟她說:
請妳以後不要隨便對別人說
「妳什麼都可以告訴我」
因為有白癡真的會就這樣相信,比如我
其實她檯面下有什麼更骯髒的理由 我都無所謂
但我生平最恨的就是因病史而謂我不能
說因為妳精神病所以不能出版
這就是歧視
又一次看到歧視可以多麼落落大方
好心,好意,思無邪。
媽媽教我要放下
我曾經有選擇
我可以假裝世界上沒有人以強姦小女孩為樂
假裝世界上只有馬卡龍、手沖咖啡和進口文具
但是我選擇立根並在毒瘴汙潦的土壤裡過一生
曾經我也只是整齊齊頭得像綠紋稿紙的秧苗中的一枝
但是我的一生就那樣被改變了
妳懂嗎? 我比任何人都不甘心
就像我已經忘記八月十一日是什麼日子
但是那日一早起床就開始癲癇、流眼淚
我不是生來就有癲癇的。
可以忘記創傷,可是創傷不會忘了我。
沒有她所謂的文壇超新星美少女華麗拋物線旋轉出場了
沒有信義誠品一百五十人的簽書會了
(但我要的不是這個)
(妳懂嗎?)
(我只是希望有人能看到我看到的東西)
但文章還是要寫的
書還是要出的
只是書不會放在書店門口
它也許會被放在書店店員的嘴巴裡
我的書跟我一樣,運氣不好呵。
2016.08.29
2016年11月18日
…還有今年的找出版社、跟編輯吵架、被退合約
才知道人人有被打磨拋光的什麼地方我真永遠錯過了…
2月7日 •
寫這書的途中固然是孤獨的
我從未得過文學獎、或在報章雜誌上露出
寫小說也絕非必要之事
每天抱著電腦上咖啡館
那只能算是一種慾望吧。
後來投稿等出版社電話那真是痛苦的
像個等待玫瑰花莖纖細的維管束斜面卻只等到了蚊卵的花瓶
本來有個大出版社要這稿子
輾轉又不要了
我又回顧游擊
小安問我,我老實跟她說,覺得可能還是有大出版社要
小安回了一句話,那話我直到現在才明白
她說:
「從買書、閱讀,到真的理解,其實是很遠的事情。」
後來開始合作,B說我每次跟小安聊天的神采
根本是熱戀
她像扒開word檔的行與行
我原本不確定是否擁有的所謂靈魂或才華的什麼東西被她摸了一把
遂真的存在了。
我非常喜歡逛書店
大型連鎖書店、獨立書店、舊書店、複合式書店
我總買到向B借錢,一面說:
「買書不是花錢。」
買完書,坐下來共一杯飲料的時候
我會覺得我們倆住在珍珠奶茶之海的冰塊群島上。
後來恩霖跟我說:
「最當初找出版社的時候,聽到那大出版社要妳的稿子,我們都替妳高興,只有小安很生氣。」
寫房思琪跳樓那段,林奕含把她對外公的回憶挪上去:
家屋
林奕含•2017年4月11日
外公在我生日前兩天過世了。
外公外婆住台北,最後一次跟外公說話,是十八歲,六年前北上台大醫學的甄試,住外公家。外公的老花眼鏡像滴水掛在鼻頭,金絲結婚戒指埋沒在肉裡。大家一見面就傳授我面試如何如何,而外公只給我講川端康成。現在想起來,外公永遠冰封在那個場景:檜木椅子細而黑的手臂從背後圈抱著外公,日文文庫本偎在他的爛梨色大手裡。
甄試四月放榜,我落榜了,而五月,外公中風了。七月還要指考。外公中風,媽媽整天哭,她不是最小,卻是最受寵的孩子。媽媽朋友談到公婆骨折,她說:對啊,我爸爸中風了。我問她開飯,她說:怎麼吃,我爸爸中風了。跟她上菜市場,魚販子流星般把大魚甩到秤上,魚鱗點點飛濺,魚販子問媽媽:切嗎?媽媽流著淚說:我爸爸中風了。媽媽像被這個句子蠱惑了。我第一次清楚地想到:「 媽媽生病了。」
出加護病房,外公不能說話,也不能進食了,跟進加護病房的隱約不是一個外公。媽媽把外公接到台南照顧,救護車在高速公路上一路啼叫。媽媽在隔壁空地蓋了一間小屋子,我們叫它「小木屋」。小木屋前院種了一棵黃花風鈴木,懶散長枝條的毛孔吹奏出香花,風起的時候,膩亮的綠葉磨蹭撈耙著不肯掉下去,倒是黃花烘烘地一叢追趕著一叢落下去。多少黃花留在樹上,就有多少黃花下到地上。外公外婆一住住了六年,六年,不夠講完一則關於親情之懺傷的大題目,只足以讓一株黃花風鈴木成長、茁壯。
爸媽以為我的作家夢是對考試失利的反動,是在物理化學面前跌跤,所以跟中文私奔。爸媽搞錯了,那就是一次考試而已,要進醫學系,再考個試就好了。我跟海海說不想生小孩,說我外婆身體不好,媽媽身體不好,我也不好,怕小孩也不好。海海說:妳身體不好是後天吧。但我想說的其實是:我怕我生出一個憂傷的小孩。
第一次大學休學之後,踏上自我毀傷的旅程。
媽媽生病的主要症狀是裝潢,或用哥哥的話是:把房子打掉。醫學上簡易判斷病態憂傷或正常憂傷的方法是:是否搬動親人的物品。常看到好萊塢拍一個小兒子的房間,一切都跟兒子死去那天一樣,筆記本露出整齊齒牙,鋼筆禮貌地脫了帽,陽光大把灑進來──這就是病態憂傷。但媽媽的病態憂傷是反其道而行的。
我有段時間住在台北外公家。媽媽上台北,沒辦法絲毫忍耐待在外公健康地存在過的這空間,於是把裝潢都打掉。油漆搔出皮屑,木地板被挖禿,露出鼠色的水泥和不停吞嚥的管線,櫥櫃被連根拔起,只木疙瘩、木樁木刺留在那裡,大有焚林之勢。施工期間,晚上我睡厚紙板,鋪在泥沙上,在房間中央,像個島。睡在一桶桶混凝土之間的機會比睡在野外還少。反正我無論如何睡不著。
有天媽媽打電話給我,她要重新裝潢台南我房間,也就是打掉。我心想:大概不祥吧。設計師問媽媽,壁燈上那一圈窗簾繩是在幹嘛?媽媽對我說,她立刻看出來了,那是,在幹嘛。她說奇怪她走進那房間從來沒看見。我心想:媽,對不起,但這不是我的錯。一個人接觸過死亡又拗回去,那敗壞的氣息很難不透露出來。死是種體味。同樣的,一個房間的主人在裡頭尋死,沒辦法保證房間不向參觀者洩漏它的祕密。
我記得自己融化在床上,我的眼睛在我的肉塊上各自仰泳,看著爸爸媽媽罵我的髒話,髒話呈標楷字,鬼魂一般灰階斜體地在房間蜉蝣。在那樣一個房間,除了死,妳真的沒有其它事好做。糯米色的絨布窗簾繩子,兩個結成一圈,掛到水晶壁燈上,腳下的椅子爬滿了鏤花藤。多麼富麗,而一切太明顯的對襯修辭都是可惡的。物質當然可愛,但前提是精神也可愛。原來被物化的愛情才真正難以挽回。噩夢醒來,也只是剝開一個噩夢,被窩藏在另一個噩夢裡。
是,我的家人會很傷心,是,這不能解決問題。那誰來解決我的傷心呢?楚楚醫師說:門診每天都有自殺的病人,我們只會「邀請」那些並非以死威脅,並非以死求重視的病友「入住」我們的病房,簡言之,就是「真的想死」的人。
我常常想起加護病房不熄燈,無所謂日夜,一小時抽一次動脈血,動脈針好粗,針筒歡喜地充血,而我很乖,很溫馴。紅的、黑的、透明的管線鑽出我的身體,望上爬到各種機器上,一嘔吐,心電圖就會尖叫,我彈起上半身,牽扯那些管子,像風中樹。也常常想起精神病房,鐵欄杆的影子像棍棒。窗外棕櫚的羽狀大葉子像隨時可以飛走,風景被欄杆切成垂直一片一片,像小時候躲貓貓,躲在衣櫥裡,視野乖巧地被百頁割成水平一片一片。
外公家前面的公寓管理員老看我。他不超過三十歲,每踏進巷子,就感覺到他把眼球軟搭搭投擲到我臉上,我一路沾黏著那雙眼球。總不能叫他停,顯得自以為是。
有個秋夜,我爬出陽台的鐵欄杆,站在陽台之外。高風把裙裾上的玫瑰吹胖、吹活。手抓著欄杆,腳踩在柵字式欄杆的那一橫劃上,連腳底板也嘗得到鐵鏽的血腥味道。我想:「只要鬆手,或是腳滑,後者不比前者更蠢。」人車沒有想像中小,也沒有想像中少;奇怪,痛苦的時候,可以訴說的人都睡深了,這時人聲卻蒸騰著飄上七樓,像意義上的二手菸。還活著的人都是喜歡活著的人嗎?我非常非常傷心,因為我就要死了。此時,望下看見管理員又在看我,折斷似把頭磕在後頸,眼神清潔,彷彿他抬頭看的是雨或是雲,腳釘在馬路上,也沒有報警或喊叫的意思。當下只有一個感覺:這太丟臉了。爬回陽台,俐落得不像自己的手腳。
回想起來,我幾乎可以肯定那會是我人生中最羞恥的一幕。因為甚至討厭,所以這拯救無所謂匹配,如此留情。羞恥最大的成份正是生命力,並不是生命的特徵是羞恥心。
外公是一個非常日式的人,無論去哪裡總要穿西裝繫皮帶,西裝褲筆直,唯一崎嶇的地方是口袋裡的文庫本。外公喜歡上咖啡廳,我還只喝奶茶就帶我上咖啡廳,他呷一口咖啡,吃拉麵樣發出窸窣的聲音,說:「好,這個好」。我總說,唉額,好苦。咖啡在我的牙齒留下痕跡,但是會放過外公,因為是假牙。外公還喜歡給我做鮪魚拌芒果,好像我從沒換過牙。也無從知道我成年之後外公還會不會給我做鮪魚拌芒果了。
外公住在小木屋六年,回台南我喜歡找他說話,學電視唱歌跳舞,儘管不確定他是否聽懂,也不確定他是否認得我。外婆喜歡說,外公以前最討厭人家叫他講國語──外婆模仿外公:「什麼國語?是北京語!」外婆笑著笑著,笑出眼淚,遂哭起來了。
六年之間,外公進出急診無數次,或肺積水,或肺水腫,都一樣,反正我都聽不懂,我只知道,不是這次,就是下次,或是再下一次。都一樣。跟在救護車後面,直駛進大學醫院,每次都發出病危通知──第一次發通知,來了很多人,很多眼淚,長一輩的,我輩的。再發,就少些人。發到最後,只剩下外婆和爸爸媽媽。
外公在棺木裡看起來好小好小,又變得更小,小到被塞進一個罈子裡。骨頭白得像外公自己。外公,對不起,我不是一個好孫女,我讓你最喜歡的女兒那麼難過。
死亡,所謂死亡之路,不是電影裡那樣,晴雲樣的白枕頭,白床單,床頭香水瓶似的藥罐,說完一句優雅而智慧的話,一隻手撲通掉出被單外。真正的死亡之路,一張病危通知引領你走向下一張,一路消毒水如雨,灌溉出五顏六色的藥丸,一顆藥丸落下地,抽長出更多、更繽紛的藥丸,很多吐物、膿血、屎尿,太多的眼淚。旁人再怎麼愛也不能幫你吐酸水、痾硬屎,旁人只掉眼淚。從家裡到醫院,醫院回家裡,幾十對往復折線,把這折線小心翼翼地拉開,像拉一架手風琴,這才是死亡的漫漫長路。恰恰跟我走回生命的路一樣。
2015.03.16
4月11日 23:22
前年生日的舊文,現在看來一點點幼稚了,但是沒想改。也歡迎轉貼喔。
寫房思琪跳樓那段,我是整個用這散文挪上去的
我想,寫小說,挪用自己的經驗,這在所多有
馬路的溫度、樹影、膚觸...只是我挪用的例子極端點而已
讀了許多心得,說看了小說難受痛苦,失眠噩夢
啊我真是用命下去寫的呢
我不清楚「作家」是不是林奕含她要的「頭銜」,但她說過不想要這樣的人生,面對她人的好意還是好奇,也只能無奈。
1月11日 •
昨天跟海海吃晚餐。
去年婚禮,她一路抱著我的長裙擺
裙襬像個我和她的小嬰
坐在那兒,胭脂水粉飛舞的時候,她問我心情
前一晚跟她們去喝了酒
我說我只想睡覺。
晚餐時,遇見中文系同學
問我在工作嗎
一聽就覺得空氣結成酸豆乳
海海便回答了:
她下個月要出書了
同學繼續問是興趣嗎
海海說:
是工作喔
同學繼續問 哦 所以是興趣嗎
我突然覺得很累很累,說:
是工作,職業,但是賺不了什麼錢。
同學走了之後我們相視而笑
笑之中即使有原宥的成分那也是空虛的
因為成見即使照鏡子也認不出自己。
對海海說 所以我出去都寧願說自己是家庭主婦。
*****關於林奕含*****
林奕含很痛苦,連幽默都是黑色的:
4月12日 14:50
剛剛吃藥掉了一顆,沒找到,我家的蟑螂會變得非常快樂。
2016年9月2日
寫文章到半途 意識到身體在鬧旱災
去廚房洗了番茄
一面在心裡拔除冗字的時候
才發現自己把綠蒂頭綠萼片放到碗裡 而紅番茄扔到垃圾桶
馬上想到牛頓要煮蛋 卻把懷錶丟進鍋裡的故事
重蹈偉人的逸聞 卻無力實踐偉人的事業
是世界上最雙倍淒涼的事了
就像我唯一比羅蘭巴特厲害的是偏頭痛一樣
2016.03.15
林奕含在新書推介時花了很多時間談小說,她引用論述說小說是一篇長的虛構的散文,但她這本書又比任何新聞還要真實,她也說道「如果你讀到希望,那要回去重讀」。林奕含說書要一整套來看,把她的臉書與小說放在一起,或許就能了解她的話:
寫出這個故事跟精神病,都是我一生最在意的事。
台灣社會可以說是一個非常仇視精神病友的變態社會,在「成為一個新人——與精神疾病共存的人生」採訪中,林奕含娓娓道來她被政大系主任羞辱的往事:
從政大休學前,她拿著診斷證明,向系主任解釋為什麼沒辦法參加期末考,他回應道,「精神病的學生我看多了,自殘、自殺,我看妳這樣蠻好、蠻『正常』的,」系主任接著拎起診斷書,說出林奕含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9個字,「妳從哪裡拿到這個的?」
「我很想問他,是用什麼來診斷我?我的坐姿、洋裝、唇膏,或是我的談吐?這個社會對精神疾病患者的想像和期待是什麼?是不是我今天衣衫襤褸、口齒不清、60天沒有洗澡去找他,才會相信我真的有精神病,又或者他覺得精神病根本不是病呢?雖然當下我很懦弱地只答道,從醫院拿的。
我不知道偉大的政治大學中文系教授如今有何感想?
為了掩人耳目治療,她只好『上台北』,這是家族不接受她「得了這個病」的表徵,她說:
「『上台北』這三個字,就接近所謂精神病污名化的核心。我是台南人,在故鄉生病,為什麼每一個長輩都告訴我,要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治療我的疾病?」
我多麼希望台灣社會不只因為《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而記得她,也能因為她為精神病友發聲而記得她。
林奕含最喜歡的作家之一是張愛玲,她說:
2016年9月2日
我已經多年沒有讀張愛玲一字
大可以說,大量閱讀翻譯書籍,就是在逃避張愛玲。
但張愛玲依舊是我的宗教。
2016年11月23日 •
像張愛玲說的
「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
張愛玲十九歲時寫下名句「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2017年4月27日,「華美的袍」為她所帶來的痛苦,以一個令人遺憾的方式結束了…
Blackjack 2017/5/6
自殺,不能解決難題;求助,才是最好的路。求救請打1995 ( 要救救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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