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笠

李笠，本名李淑蘭，祖籍山東，生於臺南，長於臺北，畢業於淡江大學西語系。曾任記者、教師、華語學校副校長等職。文章散見海內外各大報刊，曾獲芝加哥海華文藝季散文類佳作、臺灣文學獎佳作、華文著述獎小說類佳作。

 
也是近二十年前初到美國，忙於適應文化及新語言，使用中文的次數越來越少，詞彙的運用捉襟見肘，常常一個語詞要千迴百轉才能記起它的長相與筆畫。時間拉長，英文與中文交相運用，語詞的陌生變成句子文法錯亂。直到進入中文學校任教職，與華裔學童教學相長，慢慢拾回文字的記憶。

有一年聖誕節，我班上的孩童們，戴上自繪的大型珍珠板面具，以楊喚的新詩〈夏夜〉演起話劇。

蝴蝶和蜜蜂們帶著花朵的蜜糖回來了，

羊隊和牛群告別了田野回家了，

火紅的太陽也滾著火輪子回家了，

當街燈亮起來向村莊道過晚安，

夏天的夜就輕輕地來了。

台上童言童語，台下家長回憶童趣，交織成一幅時空相疊的美麗童話。

初讀傅詩予《尋找記憶》詩作，我的心很快的縱躍入時空隧道裡。或許我們有相同的人生行旅：完成學業，負笈他鄉，異域執教，忙於生活，在多年後重啟寫作之門。因而也更懂得她所謂的「闊別二十年」時間長河況味。

二十年的距離，由少女而中年，變的是生活裡的身份，不變的是詩心。

傅詩予以時間為材料，以獨具的思維與生命感懷，編織了《尋找記憶》的絢爛錦帛。

本書分有三輯─春雷、闊別二十年、童心。

輯一《春雷》，計有六十一首，佔了此詩集之半數，自一九七八年至一九八七年，可想見「二十年前」的少女詩予的詩興與詩才。

「春雷」寫於一九七八年。三十年前的作者，借「迅雷/驚起一天雲嵐」之鳴，引領讀者進入她詩之國度。

此輯詩風多彩，抒情寄意、懷古、憂時傷世、社會關懷，作者用心專注傾聽生活裡各種音聲，以「音」傳詩意，這或許與她曾經師承大詩人余光中有關(作者於一九七八年暑假，參加淡水復興文藝營，被編列在李白組余光中先生的門下，見作者後記)。「風聲未斂/管弦聲卻已沉寂」(風城早秋)、「出來吧/我已聽覺你的歩聲/東邊廂房  西邊甬道/你出來吧」(訪客)。

詩之生生不息，在於未離尋常日子的輪轉，離開人生的詩，難以讓人產生共鳴。「訪客」一詩，作者察覺有人「踩響屋瓦」，幾番探尋，最後「啟天窗」，隱於聲音之後的，是「一場驟雨」。人生過客繁幾，又有誰能從雨聲裡，聽出流浪與追尋的喟嘆！

三月，時序進入萬花盛放的春季，作者怎麼說呢？「三月  想往年此際應是好景良辰/是不是造物主遺忘了人間薪傳/還讓舊寒肆虐地襲人夢斷」作者意欲探問人生真義之企圖昭然若揭。四時交替，車聲、學童聲、上班聲、海水聲，借物起興，直接與生命對話，而作者的語言是柔軟的，發問之後，退居生命的簾幕，繼續自己的步伐。

「貯經年的期待/和鄰居打賭/賭我兒孫必結隊而來/今年不會爽約/在我臂彎裡長大的孩子/必提花籃/一盅酒一瓢食…」一首「清明之外」，淡淡敘出老祖宗的期待與落空。

類似的人文關懷也出現直搗人心的「礦災一隅」這首詩：「…我不會不識得爹爹的/這毛絨絨臉頰才有疼醒我的觸鬚/我的爹爹躺在土封三尺的坑底下/緊啣著買給我的黑皮鞋…」作者通過中元普渡、祖父母、七夕盟、災變、鑰匙兒童、上班族，人際關係之間的疏離，抽象成為了具象，彷若那些人物與場景，赫然湧現眼前，對現世投以一記溫柔棒喝！

「而軒窗前/我手植的新娘草/更早已纖纖地偎滿簷巔/欲嫁與南風/來回地來回地塗滿胭紅」(八月)。憑風寄意待嫁女人心， 讀者循由燕子、海洋、豐年、畢業生，走入時間甬道，這一別就是二十年，少女作者成了中年作者。

輯二「闊別二十年」，題旨鮮明。二十年間，作者離鄉去國，在新土地有了家庭與子女。此輯以大自然、回訪家鄉等與空間有關聯的實景，構組詩作。

北國氣候不同於南國，冬季重雪紛飛是作者初履時的最新經驗，因雪而起之詩興，帶來不同於前的詩味。

「第一次閱雪/雪蕊絲絲/飄在哈里法克斯湖邊二月清晨/來自熱帶島嶼的孩子啊/笑問園中植了何種小花/蓓蕾紛落/圈滿這咖啡濃香小屋」(雪臨)。國度更迭，氣候迴異，作者以欣賞的眼光回報生命，「我自院中歸來/且讓我先抖落一身雪花/再替你想想/如何製成書籤保存你…」(雪止)。秋天時，「我把落葉裝入袋中/我把往事織入夢裡…」(晚秋) ，落葉如往事，過去如斯，光陰如斯，一切盡在回憶中。作者的感懷引人悵惘，來去之間，是說不清的懷思難捨。

作者的腳步走入加國各處與美國紐約大城等著名景點，同行者加入了作者的家人，丈夫與兒女，現實生活跳脫早日少女易感的心，「女兒和丈夫爭搶著聽周杰倫還是鄧麗君/青春總悄悄站在女兒背後/用調皮的食指與中指比出V字」(青春) ，時間倏飛，髮鬢漸蒼，作者以輕鬆的口吻，四兩撥千金，笑歲月太匆匆。

併收入此輯的是對照強烈的返鄉之詩。返鄉，為了「尋找記憶」。

「被遺棄在廚櫃的某個角落裡

想成為大詩人的夢

被遺忘在哪個抽屜哪扇門裡

那些手稿摺在記憶深處應該好好的

遺忘了是該用哪把鑰匙

把記憶打開

我知道你也一直想成為王永慶

同樣被落上大鎖的夢

在追求安定的家庭計畫中

沉默的躺在食譜後面

糖醋排骨裡的甜味

魚香茄子中的豆薣呢

我不斷翻開冰箱

在生菜與沙拉醬間

尋找記憶」

炒菜的手，鏟雪的手，開車的手，翻找的手，寫詩的手。作者的手周旋於生活瑣碎中，依然未放走想做大詩人的夢。拿把鑰匙打開心鎖，順著腳步往回走。此時詩人眼中所看，心中所觸，筆端所寫，已「頓悟少年癡迷」(悟/輯一)，片語隻字，處處是機心。

「那年我卸下馬鞍　遙望異國原野

平原那頭　玉米田高高閃著金黃

我心想起　母親善理的箭竹筍

是否仍擱在餐桌上

多年以來

眉頭因羈旅成霜

我的頭髮並未轉紅反轉白

而少年壯志已成空

總想著陽明山上的那顆藍星

是否就是窗外閃耀的那一顆」(陽明山)

     

    「是不是　我一睡千年已過

會不會　偎著堤岸的水草也已頭白

在那裡　子夜濤聲拍擊著記憶的岸

在那裡　細雨的黃昏總有些輕愁」(淡水碼頭)

故地重遊，記憶帶領作者走過台北盆地、台東海岸、梨山清晨、鵝鑾鼻、溪頭、澎湖、日月潭，景物依然，人面桃花兩全非，作者借「廟與教堂」，抒發心臆：「我終於明白/無關乎所謂受洗亦無關乎皈依/我知道　愛與希望才是真正信仰/在愛與被愛中生命獲得肯定/在永不乾涸的希望中生命會獲得延續」中年詩人自我惕厲，對詩的信仰與堅持，是永續生命之泉源，命在，詩在，好一個灑脫的詩人！

時序由年輕入中年，身影由家鄉而異土，心境由織夢而安住，作者甚有巧思安排她尋找記憶的行旅。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記憶的終點，回到看山是山，生命的原點，詩心的純粹：童詩。

輯三《童心》。作者曾為人師，在教導學童寫詩時，以身為範，成為此輯中之詩篇。

縱觀作者詩作，發覺詩人深諳擬人之妙，「初昇月是左瞳/夕陽是他酡紅右眸」，「草木於是紛紛搖頭/月兒笑彎了腰」，「這大地成繭了/雨季竟是吐絲的蠶兒」，「魚兒蝦兒/最羨慕青蛙了/因為他既會跳遠/又會表演肚皮舞」......俏皮的童言童語，反證詩心的質樸，讀輯三之詩，讓人忽忽有返老還童之人生真味。這就是生命的活潑處！ 

詩人傅詩予十七歲之齡開啟寫作之門，爾後參加文藝營，中間脫詩之行列有二十載，歲月啊！時間啊！任時空倥傯，最終仍在詩心召喚下，重入詩門。 

     半畝方塘一鑑開

天光雲影共徘徊

問渠那得清如許

為有源頭活水來

若問詩人靈思何處來，朱熹這首意味深長的「觀書有感」，最能釋疑。

在詩予長年寫詩的生涯中，有幸得能分享她斐然文采之豐美果實，謹在此祝福詩人源源活水注新塘，呈現更多質樸純然的詩心風華。是為序。

李笠

2009.2月4日於美國聖路易書齋

 P.S.感謝李笠大姐如此豐盛序文，在此致上十二萬分謝意與敬意。

   我的詩集已由秀威出版社完成二校，俟三校後，預定於七月出版。

      喜歡詩歌的朋友，屆時敬請提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