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　日期：2008年11月18日
裝潢人生　　■傅詩予

        我已經忘記他的名字了，甚至他的長像、聲音。但我始終沒有忘記，他對工作的投入和追求自我目標的沉穩。

        春天使埋於風雪中的渥太華慢慢甦醒，夏天則使耽於鬱金香的夢境中，原本懶散的市民，忽然積極起來，動鏟動剪的為自個兒宅院，實現那幅蘊釀了整個冬天的藍圖。我也不例外，那年夏天，我決意拆掉家中休閒廳的地毯，換成時下最流行的紅木地板。為了擔心商人矇我，我先是閱讀了幾本有關地板裝修的書籍，背下有關的名詞，了解裝修的步驟後，我開始約談包工的商人。習慣性的，我會在各種廣告資源中挑選三位左右來約談，順利的話便可從中挑一，即刻動工。約談之後，因為工程老闆約翰的爽朗以及價錢合意，我很快的簽了約。約定七天後動工，屆時約翰會送來他手下的師傅。

        那天早上七點，他準時來按門鈴。輕瘦伶俐，怎麼看他都不像工人。在他卸下一車的工具後，他先問我家中是否有熟睡的幼兒？若有，我得先安排一下，他不希望工程中的吵雜聲驚動了幼兒。我說孩子都上學去了，他可以大刀闊斧的搥打。不久，約翰也來了。約翰來，是為了交代工作內容。但當約翰指示他處理火爐前的周邊做法時，我立刻不滿的插入話題。約翰指示他用直角接直角的方式繞著火爐做較省事，我則如書上所示要求他們切四十五度角相接。他應和我的看法，並告訴約翰我是對的。約翰沒話說，便令他照我的指示做。交代完畢後，約翰為了另一工程匆匆而去。

        為了監工，我假裝和他閒聊，並且不時的觀察他工作時的一舉一動。我觀察到每使用一根新的，尤其是長過八尺的紅木，他都會將紅木朝前舉起，並細心的瞇眼察看是否紅木出廠時就已品質不良。他告訴我，如果紅木本身彎曲則需淘汰。我則心疼於一根根不合格必須丟棄的紅木，便要求他切去彎曲部分，留下直的部分備用。為此他必須多切很多木頭，但他不厭其煩的答應了。言談間，他告訴我他自十六歲起跟著師傅開始工作，十六年來，風雨無阻，從不間斷。現在他已有二棟房子了。過兩年他要開始學做老闆，自己接工程，就像約翰那樣。他說他已建立了不少人脈，體力不行後，要開始當老闆，並且考慮結婚生子。我這才明白，原來做這行也是有終極理想的。

        由於他的態度，我開始放心的做我的家事去。然而每一次回頭偷瞄他，就會為他專注工作的神態所感動。他會不時的站在休閒廳的個個角落，透過陽光，瞇著眼勘驗已完成部分，也不時的檢查所使用的木頭，更不時的去調整不滿意的地方。我好像看見一位畫家，正拿著鉛筆，塗塗抹抹，素描眼前靜物；也好像看見一位作曲家，正不斷輕敲鍵盤，欲譜出人間最美的舞曲；又好像看見一位作家，正字斟句酌的打字思考。眼前圖畫所呈現的人，就好像畫家米勒在「拾穗人家」中所繪的人一樣，那麼知足認命，那麼敬業尊重。陽光透過紗窗，照徹他的滿臉汗水。滾落的汗珠，彷彿擲地有聲般，喚醒我的冥想。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就這樣來來回回進入我家工作了三天。其中，我家鄰居也曾來觀摩，並向他要電話，他則要人家和約翰聯絡，並告知目前他尚不能獨自接工作，他不想破壞約定俗成的行規。三天後約翰來驗工收錢，我告訴約翰，他的這位小師父，真是一等一的高手。約翰見我如許滿意，開心的拍拍他的肩膀後說：「 It's our pleasure to work for you. Thanks. 」他則靦腆的在一旁微笑。他們走後，無比的敬意，長存我心。

        不就是那句老話麼：職業無高低，行行出狀元。二年後我的鄰居忽然向我問起他來，我想起他曾說過的有關他對自己人生的規劃，便告訴她，也許此刻他正忙著裝潢自己的人生呢！

二零零八年八月二十日於多倫多

二零零八年十一月十八發表於中華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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