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遇見我的救命恩人，也和曾經救過的人美麗地邂逅，
他們與我恰恰編織出一首「救命恩人交響曲」，有來也有往，
彷彿巴哈揮灑的平均律。

這是我的救命恩人之一，台大醫院的護理長陳美玉，
那天「新時代護理形象宣傳記者會」邀請我去致詞，
剛好給我一個公開機會當面謝謝這位名符其實的白衣天使。
2003年4月我經歷一場「生命震撼」，
先是在每天4000公尺的晨跑中感到胸痛，第二天實在覺得不對勁，
我自行趨車上台大急診（還碰上個路不熟的計程車司機）。
當天下午病況急速惡化，生死靈光閃爍之間，我「親自下令」停止檢驗，
直奔心導管室，即時發現是心血管阻塞。
做心導管手術前後，有兩次我距離死神的鐮刀只有一步之遙，
卻沒想到死神在我面前擺擺\\手，放我晃了一圈回來。
大難不死，只能說是塵緣未盡，感念老天垂憐，
不時奮起的我得以繼續「不時奮起」。
這場病來得急也去得快，除了血管多一根支架，我又一切如常。
這次幸與不幸交錯的經驗，對於老天爺難以言喻的意旨、
生命的無常與有情，我有了深一層體悟。
住院五天，醫療團隊和護理人員的活命之恩，當然我也長存於心。

記者會幾天後，醫病易位，換成我遇上以前當洗腎中心主任時的幾位病患。
我是她們口中永遠的「沈醫師」，她們是我從醫時最真實的榮耀。
在腎臟醫學會表揚「透析楷模」的典禮上巧遇珮萍，

她領獎時感謝我之餘，不忘說我一句「刀子口，豆腐心」。
有沒有豆腐心……我自己不便評論，
但是我認為遇到不聽話的病人、不對的事情，為了爭取時間和效果，
要若春霆發動，才能使驚蟄飛競，偶而也非要「刀子口」不可。
話說珮萍這個獎拿得很有道理，她不僅是個幾次鬼門關前打滾的「乖病人」，
也樂天積極，因糖尿病而全盲的她從事按摩業負擔家計，努力奉養老父，
那時我知曉她的境況，曾特別減免她的洗腎費用。

見到珮萍後，突然掛念起幾位「我的小病人」，
所以聯絡上了宜君和小佳紋。
宜君發病時是個國二學生，佳紋從6歲開始洗腎，8歲來到我的中心。
如今，宜君32歲，3年前換腎成功，現在和男友論及婚嫁；
佳紋則因為太小就發病進行治療，影響身心發育，成了25歲的「大小孩」。
再見到她們，我既興奮又欣慰，
腦海中剎時浮現宜君一邊洗腎一邊坐在病床上讀書的畫面，
她是個人見人愛的孩子，幾個醫師還自動分配科目指導她，
記得我負責的是英文。她後來考上了北一女（啊！忘了問她英文成績如何）。
佳紋的身邊總是陪伴著媽媽的身影，要不是她偉大的媽媽從不輕言放棄，
數次將她從死神手中悍然搶回，她的小命早已不在。


現在，她們外表看起來和常人沒兩樣，甚至氣色還更好，
只有挽起袖子時才會見到洗腎導致的累累傷疤，
她們平均洗腎長達16年，我算了一下大概每人都扎過5000針以上。

宜君她們都是我在腎臟醫學界得意創舉下的受惠者。
以前台灣洗腎病人的死亡率是18％，而我的患者可以降到4％，
也由於洗得「又乾又淨」，他們除了楊桃和太鹹的東西外都不需禁口，
不需要營養師的指揮，完全可以「活得不像個病人」。
我的創舉說來並不多麼困難，究其實是觀念上的跨越與膽大心細的實踐，
我比較美國人與台灣人的體格，評估透析效率與洗腎時間，
將透析的比值由1.0提高為1.7，後來大家陸續採用我的作法，
目前的死亡率降至7％左右，之間11％差額換算台灣3萬多名患者的比率，
因為我的創意和改變，洗腎患者平均一天少死12人。
2004年台灣腎臟醫學會因而頒給我「終身貢獻獎」，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也許我可以「厚著臉皮」說，
這座獎不知代表了幾級浮屠呢！

我的助理問佳紋媽和宜君：「對沈醫師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麼？」
佳紋媽說：「洗腎還沒納入健保前，我們家負擔不起，
所以沈醫師給佳紋洗腎和EPO藥劑免費，這不算什麼，
他說還有多少像佳紋這樣的孩子我全收了！
後來我介紹5個小朋友去給他，他二話不說，全部比照佳紋辦理。」
宜君說：「沈醫師那時候也讓每個學生病人免費施打EPO。」
我的想法其實很單純，當時洗腎費用昂貴，如果是家長患病，
因為對家計還有貢獻，通常會持續治療，但若是小孩子需要洗腎，
很多家庭負擔不了「一年洗掉一棟樓仔厝」，不少小生命就因此被放棄。
我深明這種慘況，才決定盡一己之力幫幫他們。

所謂EPO是「紅血球增生劑」，我曾為了這藥坐了7天牢！
因為國內那時沒有健保給付，很多人用不起，
所以我出國時就會幫病患帶一些回來。但因為我長期幫黨外人士助選，
早被情治單位盯上，那次在機場他們搜不到據報的「私帶武器」，
見到這些藥，便藉機冠我「私帶禁藥」的罪名。
這可恥的「政治案件」後來演變成國際笑柄，全球醫界、政界都來聲援我！
EPO本身並非禁藥，而且我帶回來的藥不是讓人免費使用，就是原價賣給病患，
國稅局卻硬要我補稅，最後我只好自掏腰包繳了300多萬元。
不過，多虧我的「冤獄」曝現EPO的費用過高，健保才終於納入完全給付，
也算換來功德一件。

當立委之後，專心問政，卸下醫師職務，
不料卻因為和腎臟醫學的淵源，被地下電台拿來扭曲抹黑，
說我壟斷洗腎機和藥品，大賺黑心錢。
所有瞭解我的人聽到後，全都氣炸了，
我太太甚至說，「如果誰找到電台所誣控的事實，錢和所有權全送他。」
說真的，我實在也懶得跟他們吵，他們背後藏有牟利與政治目的，
清者自清，我想，與其浪費時間去控告他們毀謗，
不如歡擲時光和「我的小病人」喝杯拿鐵。

與「小病人」們聊天時的快樂，不在於她們偶爾不經意滲出的感激之情，
而在於回憶起曾經陪伴她們一起走過如地獄般的人生幽谷；
「去其病，活其命」是醫生天職，我盡力幫她們逃離疾病魔掌遠一點，
純屬分內之事。相對的，是她們的生命韌性和我一起譜出了世間動人樂曲。
離去前，宜君對我參選市長一事說，「其實沈醫師大可不必……。」
言下對我不無「疼惜」之意，
我明白，但我尚有可用之軀，總想對社會盡一份責任，
希望台灣政局可以因為我的不同而不同。

望著佳紋被媽媽牽著小手離去的背影，想起這一切，
我必須承認，生命中總有舒伯特也無言以對的奇遇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