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辜女童遭男子殘忍殺害，消息一出震驚各界，演藝圈的吳姓大哥隨即於臉書上PO文表示憤怒，並語作驚人地表示：兇手的家人也要「連坐處罰」！

我看了幾則回應，大體上很少人產生共鳴。回應大半都是「甚麼時代了竟還株連九族」等等。

一開始我慶幸：還好，我們的一般人民至少還比過氣藝人有水準得多。隨即轉念：咦，說不定大哥是割肉餵鷹，獻身說法的菩薩心。

如果我們覺得「連坐」不相干的親人是荒謬的，那麼，一面倒地主張嚴刑重法，速審速決，對案情彼此互不相干的案件，要求一視同仁，盡快行刑，不也是一種荒謬的連坐？

殘殺四歲女童罪該萬死，那姦殺五歲女童的呢？

1996年9月12日，一名五歲謝姓女童在空軍作戰司令部營區內，遭人姦殺身亡。軍方對福利站的員工和支援士兵實施測謊檢測，結果只有一人未通過，遺留在現場的衛生紙也驗出疑似他的精液。

10月2日晚間，嫌疑犯被送到禁閉室，之後就「出示女童遺物，突破嫌犯心防」，10月4日，軍方就宣布破案；二星期後他就被軍法起訴，求處死刑，「速審速結，以慰民心」。不到一年，他就被槍決結案。

他叫江國慶。「突破嫌犯心防」的高超審訊技巧，事實上是連續37小時的疲勞訊問和刑求逼供，迫使他自承犯案，並且寫下自白書。十五年之後，新事證與新嫌犯出現，哇，錯了。

聽說他事後一再企圖翻供，聲稱遭到刑求；聽說他直到行刑前夕，還一再重複申冤「人不是我殺的」；聽說他直到死後還不能瞑目，直到老父親手闔上他的眼，咒怨「化為厲鬼，索命復仇」時才能閉上眼睛……

但殺錯了，你能怎麼辦呢？

我一點都沒有為今天那隻畜牲辯護的意思─殺害無辜的，特別是童稚的生命，理應受最嚴厲的制裁。

但我祈求同胞們能在擲下手上的石塊之前，想想在時間長河裡，人這種動物可能的弱點、衝動與愚昧，以及所有以前犯下的或將來可能判斷錯的事。

兇手不值得原諒，罪人不可能教化；但，判決此豬彼獠是否有罪的過程，可能出錯。

僅僅三百年前，歐洲還通行著這樣的宗教異端裁判方法：「把嫌疑犯推到水中，如果他浮起來，就是異端，就該被燒死；如果他沉下去，就是無辜的。」

僅僅三十年前，在我們這個島上，毀謗偉大領袖還是人人唾棄的罪行。柏楊只是將大力水手漫畫裡，英文的Fellow (夥伴們) 翻譯為「全國軍民同胞們……」，就被軍事檢察官以「叛亂罪」唯一死刑起訴。

僅僅三年以前，沙烏地阿拉伯一名少女，只是因為企圖在婚前偷嚐禁果，就被父親當著所有親族的面，在自家游泳池以溺斃方式處死。

或者想想江國慶，以及那些白色恐怖冤死的受難者。如果他們沒死，如果我們能早早建立更嚴謹的司法制度與實務，讓他們在有生之年得以順利翻案，那該有多好！他們可能現在正在景美人權園區，或是綠島政治犯監獄舊址裡，為我們導覽，為下一代的孩子們娓娓道來：極權的恐怖、自由的可貴、人性的脆弱，與「眾人皆曰可殺」之下，卻還要「仍將展翅迎箭飛」的孤獨與痛苦。

我主張廢死。原因只有一個：人，可能犯錯，無論戴著披著甚麼樣的外殼─學者專家總統聖人法官名嘴正義使者，都可能犯錯。

謙卑地面對犯錯的可能，為下一代保留一點贖罪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