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孫隆基祖籍浙江,1945年生於重慶,在香港長大,18歲高中畢業後去台灣上大學,在台7年,獲台灣大學歷史學碩士學位。1970年代初去美國深造,1981年至1982年,正在斯坦福大學攻讀
終於,一直以來鬱積在年輕的孫隆基心中的對自己文化的不滿,於80年代,他在大陸的兩年時光爆發——1983年,他寫成《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一書。但這本書卻因為對中國文化劣根性「硬心腸的」、「千刀萬剮」式的解剖,而遲遲未能在大陸出版。2004年,《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刪節本)一書終於由廣西師大出版社在大陸出版,此時,已距書稿面世二十又一年,孫隆基也由意氣風發的青年變成鬚髮灰白的老者。
【內容簡介】
「中國人探討國民性往往是為了救國家,美國人探討國民性往往是為了救個人。」在寫這本書的過程中,孫隆基更傾向於後一種態度。《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一書成為那個年代「文化熱」的必讀書目,甚至可以說是它拉開了「文化熱」的序幕。
「本書是作者對自身文化『硬心腸的』反省的結果。」孫隆基自白,「的確,讀者會感到本書的行文是熾熱的,但不是熾熱的愛國主義,而是對自身文化的一種接近白熱化的反感。這種反感是如此的強烈,以至由它啟發的文化批判遠遠超出一般的國民性批判。本書的特點,正在於它不是泛泛地羅列幾項或十來項國民的『劣根性』然後提出老生常談的補救之道,而是近乎千刀萬剮式的切割。這個濃烈的感覺,是只有身處其中而又全力地掙脫出來才有的感覺。」
以下是幾則孫隆基典型的表達(均見於《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
——中國人對「人」下的定義,正好是將明確的「自我」疆界剷除的,而這個定義就是「仁者,人也」。「仁」是「人」字旁一個「二」字,亦即是說,只有在「二人」的對應關係中,才能對任何一方下定義。在傳統中國,這類「二人」的對應關係包括: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這個對「人」的定義,到了現代,就被擴充為社群與集體關係,但在「深層結構」意義上則基本未變。
——中國文化「二人」定義「一人」的設計,就是讓雙方具「體」地感覺對方的「心」「有到」自己「身」上時,才去「做人」,一旦越出了人情磁力場的溫暖包圍,自己就不知怎樣去「做」,也毋須理會。筆者當時在大陸時發現:在公共汽車上以及街道上的吵架,幾乎無日無之。確實,如果熟人走路時提箱子,中國人總會搶著替對方提,然而,如果是陌生人,自己提箱子刮到了對方,也很少道歉。有時,在馬路上看到騎自行車者撞到了路人,對方已經痛得彎下了身,撞人者為了自己的「面子」,還振振有詞地訴說對方不對,結果自然引發了吵架。此外,大陸的人在排隊時遇到了熟人也要來排隊,總會硬將他拖到自己之前,熱情地說,「你先!你先!」但是,如果是陌生人,即使已經排在自己前面的,也會設法搶在他前頭。
——中國人沒有世俗生活之外的「超越意識」,缺乏「終極關懷」,一切以「身」的安頓為依歸,造成「有一口飯吃就行」的極端世俗化的人生態度。因為缺乏宗教對精神的提升,加之長期處於食不果腹甚至朝不保夕的處境中,中國人最大的願望就是魯迅所說的「但求做穩奴才」。
再如,他觀察到,中國男性有如此傾向:即使對一個女的感興趣,但第一次接近時,往往會帶了另一個男的一起去,結果搞到女方不知到底哪一位才是要向自己發動攻勢的人。(女性也有類似傾向)進而判斷,中國人除了沒有強烈的代際分化之外,也比西方人少性別分化。從一些跡象——文化中主流的男性形像是女性化的「白面書生」,大眾戲劇中「顛鸞倒鳳」傾向的普遍化——可以看出中國人有將男女之性別曖昧化的傾向。如果一個文化中的主流男性形像是女性化了的男性,就似乎可以顯示出:無論男女所喜愛的,想與之認同的形象都是性別曖昧的,在異性的外形下有著許多同性的內容,或在同性底下有著許多異性的內容。
◎ 孫隆基:1980年代《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就是不敢讓自己太有吸引力
當一個西方人受到別人的稱讚時,他總是說:“謝謝!亦即是接受的意思。而當一個中國人面臨同樣的場合時,卻總是趕緊地連聲說:“我不行!我不行!”
後一種情形,可以只是一種謙辭,聽的人往往心裏很受用,但是在表面上總要謙虛一番,因此並沒有妄自菲薄的意思。然而,對很多人——尤其是青少年——來說,卻是出自真心的驚然,因為中國文化沒有促使個人對自己有太高的估價。
的確,中國人一代對一代的教養,只是使人“快高長大”,並沒有讓他去形成堅強明確的“自我”,反而是教他如何在別人“面”前不要過分表現“自我”。於是,在“羞恥感文化”作祟下,就不只是聽到別人當“面”稱讚自己時,會“臉”紅,即使是偶爾“面”臨“對方”自誇的場合,也會替他“臉”紅,熱血會沖到耳根子裏,甚至背發冷汗。因此,如果有中國人像美國總統候選人那樣公開地說:“我將是你們選出來的最好的總統,請投我一票!”就真正是“晤怕面增”。
因此,中國人不是互相鏟平的話,就是白我鏟平,即使在家庭內,如果子女當眾說自我欣賞的話,上一輩就會作出做人要謙虛一點的告誡,或者,掉過頭來,如果母親當客人的“面”稱讚自己女兒,後者亦會急著抗議:“阿媽啊!……”
一個人如果不具備製造吸引力的心理化學,即使穿上華服或抹上濃妝,也是無補於事的。不論一個人如何妝扮,無知無欲的兒童化心理狀態、中性化的外觀與體態、不見七情六欲的“好人”表情,或因“非性化”而造成的不愉悅表情——無論是“嬲爆爆”、“面臭臭”,抑或“吃冷豬肉”——都會破壞整個美感效果。一般來說,香港人的衣著比美國人還要講究,有的還引進“名牌”歐洲時裝,然而,因為身上缺乏鮮明的“性格”輪廓,因此並不能達到法、意人士同樣的效果,反而會給人一種著在空架子上的感覺。
外形的美感往往是“性格”的表現,因此,不一定要華服與盛裝,更主要的因素是符合自己的個性。例如,在美國校園中看到一些從鄉下來的女學生,一年級時還穿得很整齊,但也很“土”,上了二三年級後,她們就讓自己的“個性”發揮出來了,有時梳起個非洲髮型,穿起比較不整齊的服裝,反而更勝於前。因此,如果不具備心中揮灑自如這個“個性”的因素,那麼,即使學別人身上穿著好看的衣服,面上塗上化妝品,也不見得創造了什麼美感。
然而,在20世紀80年代以前的大陸,女的幾乎一律是“清湯掛麵”,男的則一律被搞到像“黴乾菜”一般,再加上黯淡的建築物,結果,灰色就成為了人文景色的主調。這基本上是一種反對生命的氣氛。因為,連懂得一點常識的人都會知道:如果將一個人放在五顏六色的百花圃中,他的心理景色也必定會被照亮起來,人也跟著“活”起來;然而,如果將他放在一個四面灰牆的斗室中,他的心理景色也勢必變成灰色,而人的精神也會“沉”下去。
有人認為,這是大陸當時經濟落後的結果。筆者絕對不同意這種看法。一來,80年代以前的大陸服裝,為了將人的線條掩蓋起來,往往就用掉過多的布料。例如,男裝的褲.除了褲管過於寬大之外,還將束腰的地方定在肚腹之上,而不是像國外那般定在腰下。因此,如果不是為了“道德上”的原因,就至少可以省下十億尺布。此外,中國境內的少數民族,就沒有如漢族那樣搞到“黴乾菜”一般。筆者到過新疆,發現維吾爾族與哈薩克族的服飾就很鮮豔,女的全部帶耳環,而且,他們穿的其實也不算什麼民族服飾,反而有點接近蘇聯境內以及中東的土耳其人西式服裝。然而,在這些地區,凡是漢族氣氛所到之地,就是灰壓壓的一片。
此外,也不能說這是“封建殘餘”,因為,這個鏟掉“個人”吸引力的“存天理,滅人欲”傾向,只有到了建國以後一個特定的時期,才發揚至最高峰,而且還在群眾性的廣大範圍內展現。這是典型的中國人“良知系統”的表現,而不是什麼“封建社會”的表現。今日處於真正“封建社會”下的阿拉伯人,反而產生了比西方男士更具雄風的男性,他們懂得如何去製造自身的魅力,就如同遊牧民族懂得如何去培養良馬的鬃毛色澤一般。至於中國的男性,則往往是垮垮的。
這個由“死亡崇拜”造成的灰色景象,其實只是不生不死狀態在外形方面的一個表現。這個狀態,一方面保證每一個人的生物性的生存(亦即是“身體化”的需要),另一方面卻不讓整個生存具有太大的吸引力。這種心態,往往還反映在其他方面。例如,當時有中外合資拍電影之舉,在劇本方面總因浪漫情節過多而屢遭中國方面要求刪改,因此,外國電影丁作者就說:把情節弄得越乏味,中方就越容易接受。
顯然地,一個人在一方面不讓自己有吸引力,在其他方面也不會注重吸引力的,而且根本不知道還有這樣的因素存在。當時有一位替公司常駐北京的美國舊同學告訴我:她曾經將一個樣品交付大陸的工廠試製,同時也將同一樣品交托其他國家試製,這種試製是競爭性質的,看誰試製得最好,就將這個產品交給它去生產。然而,當時中國公司將試製品交回來以後,卻走了樣,她去詢問,得到的答案卻是:“你們的要求太高!”使她對中國人缺乏“優勝”的觀念感到大惑不解。
確實,一個使自己也不具有吸引力的人,又怎會去考慮到其他事物的吸引力。中國文化搞“自我壓縮”的“死亡崇拜”,的確也做到了對好的與壞的感覺都麻木的狀態——它是生中之死,換而言之,是一種慢性死亡。到目前為正,“人”的狀態並不是頂理想的,他還可以朝更好的方向進展,因此尼采認為“人”是一個必須被超越的東西。
【版主的話】
如果了解中國這30年來的變化,真有滄海桑田之感,當然,它絕大面向有積極的衝撞、進步的節奏,讀孫隆基1980年代的看法,怎有「過猶不及」的感傷。
或許,從文明古國經歷列強瓜分產生的屈辱感,對自古即抱持天下觀的中國人言,五四「打倒孔家店」沒成功,又經過軍閥混戰、抗日、國共內戰的折磨,中國人歡欣鼓舞的擁抱新中國,剛要建立的尊嚴,卻更羞辱地被「文革」摧毀!
經歷滄桑之中國人,在改革開放後的30年,終於乘著「大國崛起」的氣旋,盡吐百年來屢敗屢戰的鳥氣,有點狂妄地君臨天下之概,這種內在急遽變化的衝擊,想必讓很多人迷失。
可以理解,可以包容,甚至於抱著扶持的感動之心,只要中國人也能以同理心去體諒臺灣人400年來的屈辱與奮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