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彩券」的記憶,就像一條從1950年代一路延伸至今日的長河。當回憶慢慢沉澱下來,人們往往驚訝於:原來有那麼一段歲月,整個台灣社會曾迷失在「號碼」的誘惑裡,愛國獎券、大家樂、明牌、夢兆曾建構了一個既荒誕又真實的時代。
我出生於1942年,孩提時期的台灣百廢待舉。印象裡1950年4月台灣銀行發行的「愛國獎券」像是一種國民義務。大人們常說「政府要發展建設,需要大家支持」,有些人甚至低聲提過:不買,可能會被警察上門問話。雖然我無從證實是否如此,但孩時的記憶卻極為鮮明,那個年代氣氛緊繃,什麼事都得順著來。
家家戶戶都會買上一張獎券,每到對獎時,那些被日常生活磨得粗糙的大人臉上,總會浮上一絲期待。那是一種「明天會更好」與「一夜致富」的願望,雖然遙遠,但仍然支撐著他們繼續向前。
然而,真正讓台灣社會陷入瘋狂的,是 1970 到 1980 年代的地下「大家樂」。那不是國家發行的彩劵,而是一種民間自發、暗流湧動的賭風,那幾乎像是一種台灣社會性的「集體幻覺」。
在街頭巷尾的暗號、報紙某一版的字數、路過的車牌、甚至噩夢中的景象,都能成為下注的依據。尋找「靈感」的人們成群結隊跑到陰廟、墳場找名牌,夜裡墓地人影憧憧。那種景象,如今回憶起來仍覺得不可思議。
一位高材生組頭的殞落
我身邊有位朋友的大哥,是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原本在開補習班,本來應該過著平穩而體面的生活。然而他某次接觸到大家樂後,看到了組頭能抽取高額佣金的機會,心裡便起了變化。
起初,他確實賺了不少錢。補習班不久後便轉手,他專心投入地下經營網絡,來往的都是看似財運滾滾的賭客與傳號手。他的生活一度頗為風光,然而「大家樂」的世界沒有永遠的贏家。運氣一旦反撲,輸的速度往往比贏來得更兇猛。有天他不幸遇上大額連號,賭客們大多壓中,他卻負債累累,最後再也扛不住,只能選擇默默的「跑路」。
一位本該在教育界奉獻的高材生,就這樣消失在號碼的世界裡。多年後,他的家人才偶爾收到他從外地寄來的一張簡單卡片,簡短問候,此後再無下文。
一個家庭的崩塌:二棟房子的代價
另一位朋友的遭遇更加沉重。他的父母親和哥哥各有一棟房子,本是安穩的小康之家。可惜家人對大家樂著了迷,起初只是小賭怡情,後來卻越陷越深。
她的哥哥和母親為了「翻本」,不斷借錢加碼。哥哥失了工作也無心再找,整天研究「明牌」,像是被施了符咒。母親原本勤儉持家,後來也開始相信夢兆與符號。
二棟房子就這樣一棟一棟被拍賣。等到他們真正清醒時,家已不成家,所有人都被壓得喘不過氣。
最後,那個家庭只能靠著大女兒勉強支撐起父母的餘生。她說起這段往事時,心中略有不甘感嘆「賭博沒有聲音,它不是突然一天毀了你,而是慢慢把你推向深淵」。
一個充滿號碼、期待與荒謬的年代
我在1984年的某一天,走進一家小書店時,看到一本封面印著大紅數字的《大家樂號碼預測》小冊子,不禁好奇翻了幾頁。
裏頭充滿令人啼笑皆非的內容:
夢見蛇=某某號、夢見掉牙=某某號、看到黑貓=某三支、冥婚照片也能對應號碼。
我忍不住問老闆:「這也有人買?」
老闆無奈又習慣地回我:「買的人多著呢。」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大家樂不是賭博而已,它是某種「群體焦慮」的出口。
在經濟快速變動的年代,許多人深怕被甩在後頭,因此寄望於數字、寄望一夜致富、寄望命運突然向自己露出笑臉。那是一種深到骨子裡的「不安感」。
這份不安,讓人們願意賭上積蓄、房產,甚至一生。
如今回望,那些瘋狂、真實又感傷
今天的台灣早已改變。「彩券」納入制度,變得透明、公益化,不再像昔日地下賭風那樣橫行。街頭的彩券行明亮乾淨,人們買彩券多半只是抱著一絲希望,而不再是投入全部的財力。。
我偶爾路過彩券行,看見有人攤著剛買的刮刮樂,心中仍會浮起那些過去的瘋狂畫面,那個補習班老師變成組頭、最後跑路;那個家裡二棟房全被賭掉的朋友;那些蹲在墳墓間抄號碼的人群;那個時代裡,人們臉上混合著渴望、焦躁與無奈的神情。
那是台灣社會曾經共同經歷的一個瘋狂年代。
它荒謬,卻真實。
它令人搖頭,卻不能簡單嘲笑。因為那背後藏著人心的脆弱、時代的風向、社會的焦慮,與無法輕易結束的希望。
若沒有走過那段日子,我們就無法真正理解今日的平靜與安穩是怎麼來的,而我,也在那些光怪陸離的故事之間,看見了台灣人的命運與韌性。
(第一期「愛國獎劵」,照片取自網路)


(各期的「愛國獎劵」,照片取自網路)



(最後一期「愛國獎劵」)

(「愛國獎劵」開獎機與作業人員,照片取自網路)

(現在販售的「大樂透」彩券,照片取自網路)

(現在到處可見的「彩劵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