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先父的關係很好，而且是像知交好友一樣，會願意一起聊天的那種好。他在我十幾歲還在讀建中意興風發時，曾跟我講過一個比喻：「人生應該像一個沒有底的瓶子，永遠在灌水，卻永遠也裝不滿！」

當然以我那個年紀不可能真的了解這個比喻的涵義，頂多就是知道老爸要我不能「自滿」而已。如今五十多歲回顧起來，這個比喻居然非常像我經歷過的這幾十年人生！我現在的解讀是：「人生的意義在享受不斷有水流過的經歷，瓶子裡的水有沒有裝滿？始終不是重點，也不是你自覺幸福成功的原因！」

表象上，我一直很努力讀書工作，大多時候也都成功了！但是達到目標之後卻都沒有停下來享受成功的果實。有時候是被人搶去了！譬如我博士班期間研究台灣地質多年，發現台灣北部處於張裂地質構造，研究的結果非常豐富堅實又創新，但是現在人家都說這是台大地質系某教授發現的。有時候是機運不好，譬如我研究聲納很有成果，海軍官校想請聲納教授，我也想去，最後卻因為制度的愚蠢，我無法去執教。

有時候是不合時宜，譬如我搶先在國際聲納廠商都還在賣8位元聲納系統時，就率先研發出16位元的側掃聲納系統，效能超過所有國際級同類軟體，人人驚奇！但卻沒人相信，我也只因此得到一陣子的虛名，反而是我降階寫一些國外都有賣的導航測深，或資料編修軟體時，才開始有學界與業界單位採用。

當然更多時候是自己的選擇，譬如我僥倖考上建中，從班上後段成績拚到前十名，已經有望考上台大電機等等頂尖科系時，我卻決定聯考放水，進到比較喜歡的理學院。讀了兩年師大物理系成績很好時，又按耐不住對地科的興趣，降轉地科系重讀一次。當我讀到海洋學博士，雖然擠不進名校當教授，但也在海洋測量界薄有聲名時，我卻選擇再度改行去私立大學教電腦。

當教授當然也不錯，按著應有的步調，七年內升到副教授，再過了四五年，受到學校長官器重擔任設計學院院長，眼看就是十多年教授生涯，開始開花結果享受「裝滿水」樂趣的時候了！我卻決定打掉瓶底，讓水漏光，轉到業界當工程師，事業生涯再重來一次！

如果瓶子水老是裝不滿是因為外在因素，我就可以怨天尤人，當個合情合理憤世嫉俗的老人！但看起來多數沒能將水裝滿的原因都是我自找的！我這時才開始了解那個無底瓶的比喻。因為我享受的，我想要的，始終就不是裝滿水的充實與驕傲。真的，所有的成功，高興一天就夠了，事實上以我的個性，我也只會高興一天，第二天我就會渴望有新鮮事可以繼續充實我的日常生活。

這個比喻或許不適用於每一個人，但是或許爸爸真的了解我，也相信我有能力率性走過人生。他提醒我的這個比喻真的讓我更踏實地繼續做我自己，也繼續享受人生，不會因為瓶子滿了而不再願意四處走動，放棄人世間更多更好的風景。

爸！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