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nts ...
udn網路城邦
為作家拍照的那一天─憶曾寬老師
2025/09/20 15:38
瀏覽78
迴響0
推薦2
引用0

(本文發表於2023年,今天突然想起老師,所以張貼於此)


作家曾寬過世一年了,四月底的一天,我到六堆客家文化園區參加一場特別的新書發表會,國立屏東大學中文系受客委會及作家家屬的委託,完成「曾寬系列文集」的編纂,新書封面上的曾寬仍孜孜不倦地寫作,讓我想起前些年採訪的曾寬老師。

202112月,我為了要籌辦「文學的風吹來─那山那海那屏東」文學展,必須訪問曾寬老師,同時為老師拍照,那時我離開記者工作已經一年多,許久不曾連絡,實在不記得老師是否還記得我。

但我始終記得那年採訪他自掏腰包辦文學獎的場面,明亮的燈光、鮮明的紅布條,台上站著一位一生與文字為伍的作家,他堅持親手頒獎給每一位得獎的學生,以自己的力量當眾宣達一種寫作的光榮與傳承,那時我只覺得這位作家真是豪氣。

只是幾年沒連絡了,有些害怕作家又孤傲了起來,那次在打電話前,我特別找出老師的書「小村之秋」熟悉一番,這是一本描寫家鄉田園的散文集,一眼就瞥見老師在序中寫道:「我不是企業家,沒財力回饋故鄉的建設,只能以文筆來奉獻故鄉」。那一刻我才有些領悟,上一代作家的滔滔書寫,原來有著更遠大的情懷。

 

那天我在電話這端緊張地自我介紹後,電話那頭的老師居然立刻就回應:「記得啊!你說高中時的老師介紹過我的,是吧」!

老師的好記性瞬間就把我拉回了少女時代,曾寬老師是我在唸高中時第一個聽過的屏東作家,那時的高中導師是常把文學掛在嘴邊的老派文青,只要提到屏東文學,總要提到那個年代正在書寫的曾寬老師,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作家不一定都在書裡或是在台北,在我們屏東就有作家。

於是老師的名字,就在我腦海裡記下了。

後來我在家鄉當了記者,有過幾次採訪老師的機會,這才有機會和這位作家的名字愈來愈近,而且我總覺得老師的筆名很有畫面,像電影「征服情海」裡的小古巴,他在電影裡以一個「寬」字形容人生的境界,由於外國人的發音不標準,「寬」字顯得更有回聲感,而曾寬老師一向高亢的語調,也像他的筆名一樣,有個「寬」的回聲,總能久久遼繞。

曾寬老師是屏東竹田人,成為作家其實是他父親的心願,或許是血液裡有著相同的DNA吧,從小他也愛看書,有陣子看了許多日本作家菊池寬的書,他才為自己的筆名取個「寬」字,其實這個字更適合形容老師的性情,豪氣且多情。

 

那日和攝影師相約前往,我有些小遲到,先到的攝影師已經由老師領著到二樓布置拍照場景了。

老師的家是一幢老式別墅,十分寬敞,車庫裡停放著一輛像是很久沒人開過的老車,一進門還能看見幾張全家福的照片對著我笑,以前這屋子裡一定很熱鬧,有煮飯的聲音,有孩子的聲音,大人小孩鬥鬥嘴,照片裡有著家的溫暖回聲。

我循著樓梯往二樓走,只有二樓的房間裡有老師和攝影師的聲音,其餘空間顯得空蕩,沒開燈的地方稍嫌幽暗,偌大的屋子裡,陳設很簡單,似乎只有作家和作家的文字互相作伴。

那日拍照前,我特別提醒老師,要穿上最帥的衣服,果然老師拿出了西裝,打扮得特別體面,雖然八十歲了,但是作家自有一股特有的氣質,帶點桀傲的文人氣,曾寬老師的下巴總是抬得高高的。

15歲就開始寫作的他,不知道是不是早就知道文字可以伴他這麼久,所以他從年輕時就一展現無論如何都要寫下去的毅力,每回和人分享他的寫作歷程時,老師一定從他的退稿人生及為寫作三遷的故事開始說起。

考上大學後,他開始大量閱讀,同時嘗試以投稿賺取稿費,但是投稿之路並不順遂,屢投屢退,老來他最常形容自己年輕時被「退稿退了一布袋」,也常幽默形容當年的郵差效率太好,早上寄出的稿件,晚上就被退了,退到他幾乎都不敢多看信箱一眼。

幾乎每個作家都會有一段退稿人生,那像是作家養成過程必經的磨難,耐不住的、磨不了的就退了,但挺過的也不代表從此就平步青雲了,還是得再磨再磨再磨,打退了魑魅,還有魍魎,有時想想,寫作之路也像打怪之路,就算升級,也是孤軍奮戰。

那日拍照時,我特別找話題和老師聊天,以化解等待快門聲的靜默,攝影師總是靜靜地取景,偶而會帶著鼓勵的口吻:「很好,這樣很好,老師臉朝這邊,給我一個微笑」,慢慢引導老師往最好的角度調整。

每每老師往光線的方向再仰頭一些,我們似乎就會看到老師在鏡頭前又再次展現著那個年輕的曾寬、意氣風發的曾寬;提到寫作,總能讓他精神一振,他告訴我,近來雖然眼力不行了,提筆寫作已大不如前,但他想把一些想法錄音下來,再請助理謄寫,「繼續寫下去最重要」,望著攝影師架的燈光,曾寬的眼睛微微發亮。

二樓的臥室有些安靜,攝影師很快就架好黑色布幕,要老師擺出沉思的姿態,閉上眼睛的曾寬回想起很多個為作家拍照的時刻,他說很多單位都來拍過呢!訪問、攝影都有,看得出來,他對擺pose並不陌生,作家縱使多半只能和自己對話,但似乎也享受著被外界記得的過程,那代表自己的文字也曾經流進某些人的記憶,開出一朵美麗的花。

閉上眼睛的他,一定又想起了年輕時一段為寫作三遷的故事,有段時間他住的地方鄰近酒家,寫作常受干擾,後來只好去四重溪的旅館寫稿,老式的旅館裡有一種特有的時光氛圍,就好像真能直接走進作品裡,但四重溪終究太遠,他只好又換回潮州附近的旅社,不過中年男子隻身投宿、又常常宅在屋內,還是會引來旅館「內將」異樣的眼光,時常敲門問候,反成另一種干擾,讓他不得不再轉移陣地。

有一陣子,他利用便宜購入墳墓旁的農地,並以鐵皮搭建的農舍成為自己的寫作天地,他常自嘲農事經營無啥收成,唯一的收成,恐怕就是他經年累月創作的作品了。

我想起很多年前曾經採訪過老師的演講,他最喜歡和學生分享這段為寫作三遷的故事,我必須承認在未採訪之前,總以為一位老作家的故事該是過時的、乏味的,但是聽過老師親自演示人生,才真正佩服眼前的這位作家是靠人生經歷練出了深厚的寫作功力。

那次和攝影師前往拍照,我也同時為老師錄音,為了看清楚我為他準備的文字,老師拿起放大鏡湊近眼睛,吃力地唸著自己所寫的「龍頸溪」,雖然視力減重退化,但他沒有拒絕我,一個字一個字唸完自己的一段文章,聲音依舊高亢。

「你是哪裡人啊?」趁著攝影師喬角度時,他也和攝影師閒聊幾句,攝影師說「高雄阿蓮人」,曾寬立刻說起阿蓮的芭樂最香甜,之所以對這些地方如數家珍,還是因為寫作,他說他曾經騎機車跑遍全台各地,山川水色、偏僻山野,都得去看看,「這些都是寫作養分」。

72歲那年,他曾號召廿多名長者成立「大武山文學創作協會」,鼓勵老人家用文字寫下即將消失的記憶,這支號稱千歲的寫作團」,那時還結集所有人之筆出書,書名就叫「大雞晚啼」。

協會成立那年,我站在台下採訪,他因糖尿病截掉了腳趾頭,手腳不那麼俐索了,但他似乎不以為意,台上的他總還是以曾寬式的幽默形容截趾是「還給上帝了」,自己還是準備發出啼聲的大雞。

或許人生走來,看過的風雨太多,這些對他而言早不足掛齒,倒是他最愛拿自己的本名「曾富男」說嘴,說自己才是真正富有的男人,因為豐富的際遇正是人生最珍貴的禮物,也因此他特別鼓勵身邊的長者,能寫的時候就應該及時動筆,即使是大雞晚啼也不打緊。

該是要下樓拍照了,順著階梯而下,曾寬的移動比過去慢了許多,他回想起以前母親一直和他同住,後來母親摔傷後,需要無障礙空間,他才請看護與母親住在老家,自己則獨居寫作,但是他日日探母,從未間斷,我甚至採訪過他帶著母親唱歌對抗遺忘的故事。

如今母親已過世多年了,但母親的笑容仍框在懸掛在客廳的相框裡,在他日日上樓的時候,彷彿還能聽見與母親合唱「哈利路亞」的歌聲。

其實拍照的那一天,我注意到在二樓的書桌上壓著一張泛黃的照片,那是年輕時的曾寬與家人的合照,照片中有一對年輕的夫婦抱著孩子,幸福家庭的願景就在照片裡,作家雖然不提,但我知道作家日日在案前寫稿時,就能日日看見照片中笑盈盈的另一半。

這麼多次採訪曾寬老師,他很少提及自己的太太,一次聊天時才知道原來師母早在卅多年前就意外離開人世,那一刻我才知道不捨之心、思念之情必是日日敲打著獨居的作家,因為太痛了,也就不便與外人說起。

只是那張壓在書桌下的泛黃照片似乎洩露了作家的一切心事,歲歲年年的思念,作家必是全寫成了照片旁稿紙上的文字,難怪他會說寫作能解憂,是啊,唯有乘著寫作的翅膀,才能帶他回到照片裡的時光,那裡有家庭的歡樂,有著另一半婉約的笑容,還有個意氣風發的曾寬,我想那必是唯一能回到過去的通道了。

在攝影師關閉投射燈後,那日的拍攝工作也就結束了,老師特別拿了自己的長篇小說「終戰」簽名送給我,他似乎知道我也想起了自己的憂傷,特別鼓勵我無論如何都要繼續向前。

那像父親般傳遞的真摯溫情,就是會讓人喉頭緊了起來,我得努力地眨眼,才能避免淚水被看見。

當日我特別邀請老師有機會到市區走走,雖然他八十歲了,行動已有些緩慢,但是曾寬就是曾寬,他還是很豪氣地說「我一定去,我會搭計程車去」。

我們並不知道那是最後一次見面,但是在他的系列文集出版的這一天,看到這麼多人回憶起那個熱情回應世界的作家,我彷彿又聽那「寬」字的回聲,悠遠地遼繞在小鎮之間,久遠久遠。

 

 (本文收錄在文訊雜誌2023年9月號)

 

有誰推薦more
全站分類:創作 散文
自訂分類:晚安,吾愛
下一則: 我的晚酌小勝利
發表迴響

會員登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