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孩扶眼鏡微笑著說:「你抽煙喝酒、拿筆寫文章,看起來像作家。」
我笑著回應:「作家不一定抽煙喝酒;寫文章的多得是,卻不見得是作家。」
說到這,我才驚覺「不適感」從何而生:我和眼鏡女孩的對話,豈不雷同第一次和「她」相遇時的對談。女孩不是「她」,我不願、也無權剝奪「她」和我共組的記憶片段。我不能說同樣的話,至少我得逃脫套套邏輯的謬誤。
女孩天真地一笑:「噢。我以為作家都這樣的。小說、電視劇不都這樣演?嗯,Suntory Whiskey廣告張某那幕看過沒?他是好作家,抽煙、喝酒都來。」我思索該廣告的每一片段,張某是喝酒的,可似乎不抽煙啊?我的疑惑大概寫在臉上,她......不,那女孩,狐疑地看著我。兩人沉默約一分鐘。
打破沉默的僵局,我問:「平常看書嗎?」
「看啊。」
「看些甚麼?」
「嗯,比如卡維諾的『如果在冬夜的一個旅人』,或是馬奎斯的『百年孤寂』。」
「不看本土出版物?」
「有時也看,不過總覺得有點俗。哈!也許是崇洋媚外的心理作祟吧。」
我感到些微慶幸;畢竟我和眼鏡女孩的對話比第一回和「她」的對話深刻,已然跳脫了輪迴的窠臼。
「妳今天看甚麼?」我問。
「我得趕論文,看不得閒書。今天帶了塗爾幹的自殺論、馬克思的資本論。」
「妳是唸社會的,嗯,研究生?」
她點頭說:「是啊。我的報告有點麻煩,探討社會資本轉移對自殺此一社會現象的影響——不好寫,你或許能幫我。」
「可能不行,我懂得有限。」
「別謙虛。其實我很欽佩寫書的人。」
「妳咖啡喝完了。請妳一杯,薑汁啤酒好嗎?」
「謝謝,讓你破費了。下次我請你。」
「好啊,如果有機會......」糟!怎麼又跳進......我發現常被眼鏡女孩無意地帶回與「她」共處的情境。想避免卻無力挽回。知道這事實,心臟幾乎停止跳動。
「為什麼想找我聊天?」我無力地問。
「因為......」眼鏡女孩欲言又止,淺笑起來:「其實我觀察你好幾天了。」
「真的?」我著實嚇了一跳。
「嗯。可是你......你沒看到我。」女孩的薑啤送到,她喝了一口。
「喔,也許我正苦惱著手上這部『給我一杯薑汁啤酒』的劇情吧,也許......」
「你寫『給我一杯薑啤汁啤酒』?題目挺有趣,能借我看?」
「不好吧。我的文筆不算好......嗯,我之前沒注意到妳,也許因為正和朋友談天呢。」
「咦?」她露出詫異表情。
「有什麼不妥嗎?」
「你有朋友來過?他什麼時候來的?」
「我想想。嗯,大約前三次晚上八點四十五分左右。」
「不會吧?我每天都來,而且來得比你早。我可從沒見過你和朋友談天——你一直都是一個人。」
「別開玩笑。」我搖頭微笑。
「不是玩笑話。我會觀察你,是因為你有些怪。我是說舉止啦。」我被一個研究自殺與社會資本的社研生覺得怪異且加以觀察——令我不期然想笑,也不期然汗毛聳立。
「我怪在那裡?說說如何?妳的建議可能成為一份有趣的小說題材。」我偏過頭盡可能擠出笑容,好掩飾不安。脖子扭轉的角度剛好讓我對向斜角一面擦得銀亮的不鏽鋼柱面,看清柱面上浮映的扭曲、僵硬、侷促的我的笑——我再笑不出來了。
「你的怪,不很顯而易見。你說前三次八點四十五分,你的朋友來,然後你們談話。但在我眼中,八點四十五分,你還是獨自一人,並開始喃喃自語。你自語的內容如同和人談天般自然;如果我沒抬頭休息,或許真以為你正跟朋友聊天呢!你的自語是小說內容嗎?我很好奇,所以想和你談談。」
我嚇壞了!難道我和她經歷的三次邂逅全是錯覺?這太可怕了。
我翻了翻包袱,想從袋中廢紙中找出「她」遺下的字跡,翻了五分鐘,卻什麼也找不到。
「別信謊言。你和她的邂逅是真的,絕非幻覺!」
「你生病了,病得不輕。眼鏡女孩沒說謊!」
我心中兩股對立的心音相互叫囂咆嘯著,一齊來回鼓盪,如同山谷裡的迴音......不,不像,迴盪來去的心音脫出了物理常識的範疇——能量並不消耗,反而愈來愈大聲。
我顫抖著提起半杯薑啤,一口氣喝完。飲得太急,黃澄澄的酒汁濺了出來。
急躁失態似乎嚇到眼鏡女孩。「你可能太累了,需要休息。回家好好地睡一覺,對你有益。」女孩說。
「或許吧。還真累了。一會就走。」我勉強笑著回應。
女孩喝口薑啤,扶眼鏡,輕聲問:「我該怎麼稱呼你?作家?」
「甚麼都別問。因為那不必要,而且無意義......」我冷冷地說。
天!她對我影響太深了——如果「她」不是確切的存在,怎能給我這麼深的影響?我竟然下意識地把「她」對我殘酷的最後一句話照本宣科應付友善的眼鏡女孩!
我不能同「她」一般殘忍﹔至少我該為我的不禮貌負責。
「開玩笑啦!」我補上一句,並在羞赧的微笑中撕下一張稿紙,寫下姓名、聯絡方式,然後收拾包袱,結清帳單。
「妳明天來嗎?」我問。
「當然,我每天來。」女孩回答。
「明天見。」
快步走出Paradisso,冷涼的晚風讓我警醒些。
想驗證我和「她」共組的記憶不是虛構的幻象,延著她走過的路徑,我緩緩踱向E`slite。
陳述四、<追憶枉然,所以我寫>
從Paradisso到E`slite短短百米內,我關於她的記憶,隨著一步步邁近她憑空消逝的所在,一點點地流失。
她的影像由清楚轉化為渾然,由歷歷在目變得無法描述;我愈努力回憶,她的相貌就愈益模糊——到後來只能想起她的眼睛。
難道她真是我妄想捏造的人物?
Paradisso中,那或許還喝著薑啤的眼鏡女孩,提出一個我不願懷疑卻難以棄卻的假設:我和「她」的三次邂逅全是虛構。我關於她的記憶,是我記憶中片段印象的解組後重組。
站在E`slite門前,從大扇玻璃門向內看去,這裡反常地一個人也沒有。
我茫茫然不知所措。
腦中原來滿載著關於「她」的記憶所在,現在空蕩一片。
晃攸著,我像無主幽魂,飄回Paradisso,坐回原位。
眼鏡女孩依然悠閒地喝著薑啤。她輕笑著問:「怎麼又回來了?」
「我要追尋什麼?」又一次,我感到困惑......
「先生,您的薑汁啤酒。」聽到這句話,我不禁震動一下。
迷惘中抬頭一看,見說話的是侍者。他笑容可鞠地說:「您點的薑汁啤酒。」
我戴回眼鏡,問:「剛剛坐我對面的女孩呢?」我指著同一桌與我相對的位子。
侍者揚揚眉頭笑說:「先生,您好像才剛來不久。有朋友來嗎?要不要換張大桌?」
我苦笑說:「對不起。頭腦有些迷糊......我今天算第幾次來?」我一面問,一面清開桌面放滿的稿紙,好讓侍者把我的薑汁啤酒放下。
「您是第二次光臨本店。薑啤還滿意嗎?」侍者問。
「我很喜歡,」看向吧檯裡的酒保,我點頭致意:「謝謝。」
酒保輕挑地向我揮手點頭﹔侍者微笑說句「不客氣」然後轉身離開。
我轉動頸子,活動僵硬的肌肉,眼睛對準牆上掛鐘:八點四十六分,我剛到十五分鐘。
我漸漸明白八點四十五分那一瞬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
喝一口薑啤,通身舒暢。
我似乎有了靈感﹔值得慶幸。
於是我在稿紙上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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