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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武俠-劍吼西風-飲馬冰川-第七回-雪雁-2
2005/12/10 1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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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敢再睜眼時,發見眼前是撐得甚高的營帳。欲扳腰起身,感到周身痠麻難當;掙扎一陣,絲毫動彈不得,也只好放棄了起身的念頭。

轉睛再細細觀看,見帳內擺設大為粗曠豪邁,周圍開了幾處窗,窗緣掛放幾張狼皮,另一頭深處拉起布縵,布縵旁帳牆斜擺一挺小弓、一只箭袋、一對短刀,心道:「這裡不類一般漢人營蓬,有些契丹人的味道…難不成我反給契丹人救了?」瞥眼下看,見自己上身裸在布裹之外,胸腹之際插上十來支金針。

清醒刻許,嗅覺微復,更覺得這篷裏瀰漫著藥味和淡淡的香氣。樂敢心想:「我早先殺了許多遼人,後來為漢人殺傷,眼下卻為遼人所救──世事造化之奇莫過於此!…救我之人無論是漢是遼,好歹須同他誠心道謝。」

張嘴欲問上一句「有人在麼」,卻感喉頭熱燥、難以出聲,瞥得身畔案上放了幾只水囊,探手去拿,勉強抓住一只,可手爪一軟,水囊滑落、水花四濺。

這麼一擾,帳深處那布縵掀起,內中踱出一人,道:「你醒來了麼?想喝水?我來餵你。」話聲清脆高昂,卻是女聲。

樂敢大奇:「怎…怎麼救我的是個漢人?」凝目看去,見一名少女半披長髮,身著窄繡雁紋衫、錦緞小口褲、外罩羊皮小襖。帳裡昏暗,難見清她容貌,只見得她身裁高挑,手提一卷書,身形來時,猶帶著一股雅緻香氣,嗅得樂敢通體暢舒。

少女捉取另只水囊,坐到樂敢身側伸臂輕扶,傾注給飲。

樂敢張口狂喝,尚未解得口渴,少女笑著把水囊挪開,道:「適可而止,水喝多了對身體有礙──你們漢人醫書上說的,想來不會錯的。」

樂敢這時將少女看個清楚:一張白膩無垢的鵝蛋臉、兩只晶瑩明亮的杏核眼,挺鼻薄唇,雙眉修長峭直,卻不似尋常漢家女子修成彎彎的蛾眉,端的是明眸皓齒中更顯勃發英氣。

樂敢少時潛心練刀,之後又從軍征戰,自來是少近女色;此時離這少女既是貼身之距,聞她清揚之聲、吐氣如蘭,不由得大窘,紅暈雙頰,結結巴巴問道:「姑…姑娘…不…不是漢人麼?」

少女輕放下樂敢,笑回:「不是。我看來像漢家女子麼?」

樂敢衝口叫道:「姑娘…姑娘比漢家女子更有一番好看!」話才出口,不免懊惱:「笨蛋!我這可不是『唐突佳人』了?」

無料那少女咯咯一笑,回道:「生得好看算甚麼?那是父母所賜──人的心地好才重要呢!」

樂敢聞言便也一笑,心道:「這契丹女孩人美心好,較起生平識得的漢人還強了許多…可惜不知她叫甚麼名兒…」思索中,聽得帳外幾聲粗嗓契丹語,少女亦用契丹語答應,接著眨眼笑道:「待會你說話可要小聲點呢!外頭那些男人不歡喜我帶了個漢族男子進帳篷。」

樂敢心道:「依她的話聽來,她應是個契丹大戶人家的女孩兒或夫人…」

少女見樂敢面色不豫,以為自己言語觸怒了他,乃效漢人打揖作禮之法,疊手敬道:「這位大哥,小女子多有得罪,還請擔待三分。」

樂敢吃驚道:「怎…怎麼啦?妳非但沒得罪我,還於我大有恩惠呢!」掙扎著起身還禮。才起得數寸高,腰間痠軟,翻滾下榻,身上金針一一脫落,瞧來大為滑稽。少女見狀抿嘴一笑。樂敢哼哼唧唧起身,扶榻坐下,搔搔頭,咧嘴一笑。

少女突道:「我叫雪雁,姓蕭。你叫甚?」

樂敢暗暗心驚:「未想契丹女子若此放得開:同我這陌生男子,也能晏笑不禁?」忙答道:「我叫樂敢,小姐呼我小敢得了。」

蕭雪雁好奇地看了看樂敢,道:「不成,你年紀好像比我大個好幾歲呢!我叫你樂大哥成不成?」

樂敢給雪雁幾句話說得骨骼似要輕了十來斤,差些沒飄起來,點頭不迭,道:「當然成!當然成!」

樂敢好一陣才壓制了心跳,問道:「小姐…」

雪雁嗔道:「別呼我小姐,很不習慣呢!我的名兒都同你說了,你可以呼我的名兒。」

樂敢道:「是…雪…雪雁兒…我…我昏睡多久啦?」

雪雁支頤想了想:「好幾天了罷!嗯,約莫十天罷。」

樂敢喃喃道:「睡了十天?怪不得起身無力。」回神笑問:「雪雁兒,咱們眼下在哪?妳是怎麼救得我的?」

雪雁笑道:「那天清早哪,我正和幾個朋友騎馬打獵,見到你和好些狼屍躺在草地上。待發見你沒死,就帶你進我帳子就治了…那天我的朋友為了帶你上馬,還被你的朋友咬傷了呢!」

樂敢大奇:「被我的朋友咬傷?哪個朋友?」

雪雁笑道:「你養的狼啊!」頓了頓,續道:「他的傷很重,瞎了一隻眼,真是可憐…他是為保護你才受傷的麼?」

樂敢啞然失笑:「原來雪雁兒錯把雄狼當作我畜養的獸類。那也難怪,我可不是替它包紮上藥了?」

雪雁兒笑問:「你想念它麼?我待會就領你找他去。他的傷,大約也快痊癒了。」續道:「我們現下在易縣;本來已經到了欒城,可是我父親要我和妹妹先同皇上一道上易縣…」

樂敢喃喃道:「皇上?耶律德光還活著麼?那…那麼大帥是戰敗了麼?」

雪雁貶著大眼望了樂敢一會,緩緩道:「你們漢人為何那麼厭惡契丹人?恨不得我們都死了才甘心?」

樂敢忙道:「不…我沒那意思…只是…」

雪雁再道:「我們契丹人中也有好人的。」

樂敢愣了半晌,嘆道:「我前幾年剛從軍時,常見到契丹軍隊『打草穀』劫掠邊疆的百姓。有回還見得一隊契丹騎兵,把小嬰孩拋在空中、再用長槍鐵矛去接,接不住的跌個筋折骨斷、接個正著的肚破腸流﹔或者把小孩當毬兒踹,踹沒兩下子,小孩兒便斷了氣…」待見雪雁臉上透出不忍神色,驀然停口,生怕驚駭了這天真無瑕的少女。

雪雁顫聲道:「我們契丹人這樣殘忍?…我小時常聽父親說從前漢人凶殘狡猾,常出兵攻打我們,害得契丹人找不得一處安歇之地,連小小孩童也捱不住北方天雪,便給活活凍死…那時,我還挺怕漢人呢!」

樂敢再嘆道:「天下大亂,你殺我、我殺你的,何時才再沒有人為戰爭枉送了性命?」

雪雁奇道:「你是個軍人吧,也希望天下太平無事?」

樂敢深深點頭,腦海裏閃過許多自己殺人的片段,念及敵人面孔痛苦的神情,他不由得臉龐亦為之抽搐起來。

雪雁還道樂敢傷處犯疼,伸手輕撫樂敢的背脊,道:「不舒服麼?快躺下休養…」

樂敢正欲應道「無妨」,忽聽帳外傳來一句操著契丹語的低沈男子話聲,雪雁應了句話,回首對樂敢道:「真正的大夫可來啦!」

樂敢心道:「卻未知來得大夫是誰?」只見帳口布縵掀起,立著一人,卻不移步進帳。樂敢抬頭看去,見來人頭上毛髮未如契丹男子薙頂,卻是紮成一髻,容色清瘦英俊,是個年紀稍長於己的壯年男子。那人身後還有兩人,天光不明,帳內几盞燈火亦不甚光亮,未能見清另兩人面貌。

雪雁起身快步迎上,挽著帳口那人的臂彎,笑道:「韓大哥!你來得正好!你瞧,病人已能坐起啦!」樂敢見雪雁對來人如此親蜜,心裏如若浸入醋缸,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那男子笑道:「他能起身,那便很好…大妹子,我同妳介紹兩位高人行麼?」

雪雁笑道:「當然!三位請入來!」

樂敢見那男子毫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心頭微微有氣。思忖這人一口地道漢語,暗想:「這傢伙必是漢人…哼,作契丹人的走狗,卻不算甚麼好東西!」

那男子領著兩名寬袍大袖的漢人走了進來;當先一名是個中等身裁長眉老者,頭戴諸葛巾,形貌敦厚嚴謹,兩眼精芒四射;其身後則是名廿五、六歲的清秀青年,頭戴黑紗軟足襆頭,樣貌瀟灑。

當先那被雪雁稱做韓大哥的揮手招呼道:「裴老師、熙載兄請隨意。這兒是遼人所在,禮俗較漢人寬鬆得多,招呼未周處,請二位見諒!」

樂敢見這姓韓的竟把雪雁兒的住所當成自己家一般,竟自許主人來著,肚裏更加氣惱。

那長眉老者拱手道:「好說。韓世兄不需太過客氣。」

清秀青年則道:「延徽兄,我等商議之事非同小可,這位姑娘和旁兒這位兄弟可信得過麼?」

那壯年男子韓延徽笑著望向雪雁和樂敢,道:「他倆兒我是信的過的…」

樂敢突道:「你們儘管說話,老子出去便是!」勉力起身,跋足便走。

雪雁叫道:「樂大哥別離開!你身上有傷,外頭冷的呢!萬一受寒可就難治了。」

樂敢冷冷地道:「我得你相救保住一命,已是感激不盡﹔樂某有生之命定當圖報,不敢有忘。」轉身欲走;就近帳口的當兒,忽感眼前一花,那長眉老者已現身眼前。樂敢收足不住,撞將上去。未觸得老者,登感碰上了一堵軟綿綿的物事,不禁大奇:「這老頭內力如此精湛,竟能聚氣成牆?倒底是甚麼來歷?」

長眉老者微笑道:「小兄弟驕傲地緊;你中了一掌萬相森羅功,半個月內不得動怒發氣,否則陰毒散入臟腑,一身內力不保。」

樂敢奇道:「你怎知?」

長眉老者微笑不答,出掌輕揮,樂敢出手相格,但老者掌上勁氣既綿且韌,樂敢手臂向旁一滑,隔了個空,登給掌力送回榻上。長眉老者飄身入帳,右手凌空在樂敢丹田上扣指虛彈幾下,再出掌輕貼於掌傷之處,運氣療傷。樂敢只覺全身輕飄飄的說不出地受用。

 

約莫片刻,長眉老者收掌微笑道:「昔年老朽受燕八大恩,今兒終於得還-—北國之行,真乃天意歟?」

樂敢驚呼:「你…你…前輩認得我師父?」

長眉老者笑道:「老朽裴子玉。燕老師人中豪傑,弟子亦當不凡。少俠且安心休憩。」

樂敢但聞「裴子玉」之名,心裏既驚且喜:「長眉老兒竟是手創浩氣門的『匡廬儒隱』?真真想不到,竟在契丹人的地界遇了上。江湖人多說裴子玉門下有匡廬六子,六子當中以『掌裏乾坤臥龍子』曹紹祖居首…那曹紹祖眼下可不是在大公子那兒參議軍事?」念頭一轉,不禁問道:「前輩適才幾指武功豈非『掌裏乾坤功?』」

裴子玉點頭微笑:「雕蟲小技,不足道也。」垂眉回至原處安坐。

 

清秀青年笑道:「原來這位兄弟是吾師故交傳人——那是自己人了——延徽兄先知卓見,小弟佩服。」

韓延徽搖頭道:「我原先並不知這位兄弟來歷,然既援手助人,豈可不推心置腹?」

清秀青年道:「延徽兄道得是。這位姑娘,延徽兄尚未予我等引見呢!」

「熙載,」裴子玉突然說道:「自許君子者,豈能為非禮之事?非禮勿言、非禮勿視。」

清秀青年起身拱手道:「師父,契丹族俗不比漢人繁瑣嚴謹,介紹女子閏名非是非禮之事。古云『入境隨俗』,韓熙載銜天子之命出使遼國,遵行契丹風俗,方不墮我大唐泱泱風儀。」

裴子玉微笑道:「你總有得說的。」

樂敢心道:「原來這風雅青年卻是匡廬六子中的老四韓熙載。韓熙載江湖稱號『小公瑾』,是僅次曹紹祖的機智之人!聽他口口聲聲說甚麼『天子』、『大唐』的——唐朝亡國多年,韓某這可不是言明自己是江南偽唐之人?」

 

想大唐李氏已亡失國祚四十餘載,之後中原歷朱溫之後梁,李存勖之後唐,石敬瑭之後晉;江南之地則各地群雄自立,有吳越之錢氏、吳之楊氏、楚之馬氏、蜀之王氏,及閩、南越等。

北朝向以征服江南為務,南方諸國亦以抵禦北朝侵略為處國方針,南北大不相服。

南方諸小國亦時有番鎮篡國之事。吳國由楊行密一手領建,歷經三朝後,被鎮國大將徐异奪位。

那徐异本姓李,出身微寒,少時由吳將徐溫收為養子,才改李姓徐﹔待徐异成事,卻立即復姓為李。他追源溯祖,自許大唐皇冑後裔,改國號為唐,史稱南唐。

李异即位不數年便駕崩,謚烈祖,由世子李璟繼位。他父子二人既以大唐李氏為宗廟祖,自然時時以「收復」中原為己任。

然北朝之人卻當南方李唐僭偽冒姓,自來便稱之為偽唐。是以待樂敢聽聞韓熙載誇言「大唐」,登時大大的不以為然﹔本來想對裴、韓二人說道「臥龍子曹紹祖正在我郭大帥處」,刻下卻已興趣缺缺,閉口不言。

 

韓延徽道:「這位姑娘是大將蕭翰的長女雪雁,同我一齊成長、情若手足。她上馬能搭弓射箭,下馬能拾卷讀聖賢書,乃是女中豪傑——熙載兄無庸顧忌猜疑。」

樂敢聞韓延徽之言,暗想:「原來雪雁兒是大將之女,怪不得儀表風度遠勝凡女。她救了我這敵國軍校——會是有所圖謀?」雪雁一雙妙目正好轉了過來,對樂敢眨了一下,作個頑皮表情。樂敢微笑以對,想:「不會的!雪雁兒若此天真爛漫,絕非心機沉刻之人!」

韓熙載道:「延徽兄既開誠布公,小弟自然不有猜疑。」頓了半晌,似在斟字酌句,慢慢地道:「我朝天子一聞上國國主駕崩欒城,立即派小弟銜命悼問,開貴我兩方交情之始。」

韓延徽微笑道:「熙載兄,我倆同宗同族,對我說話不需拐彎抹角。開門見山便是。」

韓熙載眼珠子機伶伶一轉,道:「太宗既死,如今上國之中,勢力約可分作述律太后和兀欲大將兩大派。聽說昔年述律太后不喜長子人皇王耶律倍,此乃因人皇王多讀漢人典籍、為人仁善,缺殺伐決斷,是而一手提拔次子德光即位。爾今人皇王之子兀欲亦以精通漢典著稱,想來亦不為祖母述律所喜,是吧?」

韓延徽點頭道:「無錯。述律太后已聞太宗死訊,遣使告兀欲立時迴軍本部,要召族老議會另推國主。我猜想太后欲立三王爺李胡登位。」

韓熙載微笑道:「那可不得了啦!三王爺暴虐無道不得人心,倘若登晉龍座,那麼太祖爺艱苦打下的江山,不免就亡在三王爺手中,為劉知遠這武夫蠶食鯨吞了。」

韓延徽嘆道:「兀欲大將正是擔憂太后一意孤行,妄立三王爺為帝,失卻了人心。是以要乘攜軍北歸時死諫太后,立賢明通達之人為帝,方才無愧太祖、太宗無數載的篳路藍履,使祖宗無憾,天下亦無憾。」

韓熙載微笑道:「我嘗聞兀欲大將隨太宗南征時,常諫導太宗不可多傷人命,務求遼、漢無爭共處,治國力求平穩。真真是大合上古明君賢臣之心。若此賢能,一旦即位稱皇,去戰止鬥、天下太平,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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