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rry Starry Night （深夜講堂 18）
◎沈政男

淡海夜遊回來的早上，我回宿舍補眠，瞇了沒多久自動醒來，趕緊從床上跳起，走到宿舍九樓陽台，俯瞰不遠處的中正紀念堂廣場。幾天了，靜坐的場面還是十分盛大，沒有散去的趨勢。

我換了衣服下樓，出了宿舍，往紀念堂方向走去。路上遇到兩位同學正要前往靜坐，他們問我是否也要加入，我笑著搖搖頭。

幾千名學生散坐在兩座宮廷式表演廳之間的廣場，每個學校自成一撮，有的圍成圈圈聊天，有的聚精會神聽著台上演講，看看他們帶來的標語布條，五顏六色，字體歪七扭八，明顯就是倉促成軍。絕大部分人從來沒參加過學運，這是第一次。

烏合之眾。不少人看了電視報導以後趕來湊熱鬧，一坐下來不想走，就在廣場上過夜，也沒跟家裡講清楚，結果有父母來到現場找小孩，大會在演講的空檔，偶而傳出找人的廣播：某某學校某某同學，你阿嬤在講台右邊……

我在人群周邊走著，台上發號施令的學生，有好幾位是過去街頭上常見的熟面孔，其中有一位個頭嬌小，嘴邊有一顆痣的女生明顯成了主要的領袖，被暱稱作「台灣的柴玲」。我想起一、兩年前走街頭的時候，她還跟在大夥屁股後面，舉手呼口號甚至有些羞澀扭怩，如今躍上了檯面。

1990 的三月學運，明顯受到了前一年中國大陸的天安門事件的激勵與啟發。1989 年 11 月，柏林圍牆倒塌，冷戰結束，整體國際局勢丕變也是原因之一。當然還有首位台籍人士李登輝，兩年前繼任了蔣經國死後留下的總統寶座，時代變革的鼓聲在天邊隱隱湧現。

然而從總區搬到醫學院以後，噬菌體的夥伴各奔前程，我也早已收心，不問世事。走回男二舍的路上，我想起先前的一場場街頭遊行，五二○農民運動、四二六反核、五一九鄭南榕國葬……。最艱難的時刻已經過去，台灣社會已從政治的桎梏掙脫了。

下午上完了兩堂微生物免疫學，我找電吉他到男二舍的社團活動教室練唱歌。

醫學系三下沒什麼大科目，又剛剛度過了大體解剖大關，大家都想輕鬆一下，於是編班刊、辦康樂會這類事情再度出現，只是地點改在醫學院。

編班刊的責任又落到我頭上，但規模縮小許多，而康樂活動就只是找個沒課的下午，大家聚在活動教室裡唱唱歌，講講笑話了。

「要唱什麼歌？」我問電吉他，他真的帶來了他心愛的電吉他，寶藍琴身，上頭印了一枚「槍與玫瑰」圖騰。

「唱這首…」他還沒說完，刷了弦，拉動搖桿，樂器隨即嗚嗚哇哇唱了起來，彈電吉他的那股帥勁實在讓人欽羨。「Van Halen 的歌。」

「停停停…」我喊，「拜託，我是美聲派的，你要我唱重金屬？」想當年我在男十一舍 127 室，沒事倚在上舖床頭哼唱殷正洋的歌，一位學弟進來聽了半天，才發現原來上頭有人唱歌，不是放錄音帶。但我聲音太薄，不能嘶吼。 

「齊秦好了，我戴上墨鏡也有幾分相像。」我提議。

「可能會有五個同學唱齊秦。」他說。

「不然，陳明章吧。」

「又是下午的一齣戲？換一首啦。」

討論了半天沒有共識。再想想吧，他說。

過了幾天是周末，紅樓夢又來約我，說要去台北市立美術館看梵谷展。1990 年是梵谷百年誕辰，全世界掀起梵谷熱，這股風潮也吹到了台灣。

幾個人坐公車來到市立美術館，人潮踴躍，雖然沒有半張梵谷的真跡，只是「教育展」，一些梵谷的生平事蹟、複製畫而已。我對繪畫沒什麼太大興趣，更討厭人多的地方，如果不是紫韻也同行，實在不想來。

紫韻、紅樓夢，還有幾位同學都看得津津有味，我在一旁無聊地晃來晃去，看見有人擺攤賣書，隨手拿起一翻，是《梵谷傳》，余光中翻譯的。余光中是我敬佩的作家，衝著他的名號買了下來。

梵谷的生平事蹟一下子吸引了我，當晚我一口氣把他的傳記看完，讀到他為心靈風暴所苦，但依然堅持創作，展現了強韌的生命力，感動不已。我從而知道了《Starry Starry Night》這首描寫梵谷的優美曲子。

聽著唐麥克林真摯清新的歌聲，當唱到了「這世界不是為了像你這麼美麗的人兒而設」，我不禁落下淚來。

又過了一個禮拜，報上傳來了搖滾歌手薛岳罹癌的消息，他自知來日不多，打算辦告別演唱會。電吉他找我去聽，但票價我覺得不便宜，猶豫了一下，他又說其實薛岳會先在中廣錄現場表演節目，開放旁聽，免費的。

癌症實在可怕，幾個月的時間，把一個意氣風發的青壯歌手，折磨成臉頰瘦削、眼眶凹陷的衰老軀體，眼神雖然勉強射出光芒，但掩飾不住那一抹疲憊，演唱當中，好幾次有些氣息不順，尾音拉不出來。

到了最後一首歌，他似乎用盡所有力氣想要唱好，臉頰都脹紅了，脖子的靜脈凸出明顯，模樣有些猙獰，讓人不忍。

「如果還有明天…你想怎樣裝扮你的臉…」

唱到最後一句結束，他轉身抬起頭來，感謝觀眾，淚流滿面，我身旁的電吉他也紅了眼眶。

《Starry Starry Night》還是《如果還有明天》，一直到康樂會的前一天，我們還是爭執不定。

但無論我們唱哪一首歌，我知道我們都會記住歌曲傳達的生命之愛。

幾個月後，薛岳走了，得年三十七歲。

跟梵谷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