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河水閃動著有點兒刺目的亮光。
那邊,阿牛正對著小胖說話。
柳兒在水裡快活地翻滾起伏,只有四歲半的阿虎和阿鳳給人抱著,幾個幼童半浸在水裡,四肢亂踢騰,這是屬於他們的夏日,歡快的,涼透的。
他們的叫聲和嘩啦啦的水聲,以及此起彼落的吆喝聲,完全遮蓋了水流的聲音。
柳兒來自潮州的鄉下,與這些泉州的男孩非常投契,尤其是在三伏天,忽然想起以前自己常常私下練習跳水,有一次,有鄰居的孩童問她敢不敢從河堤跳下來,那河堤足足有四、五人高,仰著頭往上還看不到頂,枯水期的時候河面低了,河堤高高聳立在那兒,爬上去的時候,她曾經是感到害怕的。
當時只有七歲,一犯傻,就愣愣地上去了,上去了纔知道俯瞰下面有多嚇人,怎麼也不敢馬上往下跳。
那時她想偷偷從後面的土坡溜下來,被上面的男孩一把攔著說:「不行,上來了就得跳下去!」
幾個大膽的男孩一鼓作氣,先跳了下河,嘻嘻哈哈慫恿還賴在上面的人快點跳水,不敢跳的就頑皮地一把將人推下河,一連兩個男孩都這麼順利入水了,本來在河堤上還雙腳顫抖,下了水全都得意洋洋,柳兒等啊等的,終於等到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其他的男孩子全都安然落入河中,纔一咬牙,閉著眼睛胡亂跳了下去。
栽了個跟頭入水時,柳兒覺得非常難受,好像被打了一個大耳光那麼疼,掙扎著浮出水面時,半個臉就腫成了豬頭,紅紅紫紫的,連一只眼睛都得瞇成一條縫了,真的非常狼狽。
那時人人都在岸邊哈哈大笑,說她跳水的姿勢難看至極,一個男孩拉著她上岸,告訴她入水的法門,說是起跳前要學青蛙雙腿一蹬,讓她馬上再上去跳一遍,給大家演練演練。
柳兒真想問他是不是知道臉腫起來的滋味,但那個男孩是村子裡的孩子王,他爹在城裡作鏢師,一家幾個兄弟都身材魁偉,就連這個家中幼子都可以村中稱雄,還會耍幾招扎實的拳腳功夫,柳兒根本不敢得罪,畢竟她只是個羞怯的七歲小女孩,雖然不懂得什麼跳水的動作,但是面對兇霸霸的山大王,也只能硬著頭皮爬上高高的河堤。
可憐她腫著個臉,失敗了一次又一次,讓人拉著爬上河堤,跳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天太陽下山,她已經跳得暈頭轉向。
柳兒覺得自己實際是個膽小的人,曾經在一次嬉戲奔跑時跌倒擦破了膝蓋,創口上沾黏了髒汙的泥土和小石礫,讓娘親花了好多時間纔用針頭挑乾淨,此後她就再也跑不快了,因為總怕會摔倒,破皮紅腫的傷口結疤之後,每次一瞧見那痕跡,她就不想跑了,走路也老是小心翼翼,常常低著頭注意著地上。
但就是跳水,她後來敢於一次次地嘗試,總感覺河流的水花溫柔舒緩,不像土地那麼粗礪堅硬,也許是覺得跌到水裡沒關係?
後來,那個孩子王也教導過她很多次,不記得那人叫做什麼名字了,印象中他總是給她留面子,每次上去河堤,他都這樣說:「很好!柳兒終於學會青蛙跳水了!」然後他會扭頭對著旁邊的男孩說:「這丫頭,就是敢跳,她的腰再直點,手臂伸長點……就夠得上青蛙的水準了。」
那個男孩說她年紀小,玩不了花樣,只教了一個動作,自己卻顯擺地上上下下,使出各種花招,有什麼「轉身擺蓮」的、「獨立打虎」的,姿勢誇張得很,讓全村的孩子們都崇拜不已。
他又說柳兒跳水的姿態很勇猛,似大鵬展翅,套用他爹的話,就是太極拳的那招「白鶴亮翅」,可她有一次上來,聽他和別人說:「我看她跳得跟鴨子落水一個樣。」
可惜,這樣的樂趣只有夏天纔有,習慣雖然可怕,卻也並非是磐石,時間是最好的支點,因為歲月永不再來。
過了三年多,每次回想起來在潮州時的生活,柳兒就會感到一陣早熟的惆悵,那些兒時玩伴已經變得很遙遠,只堪回味再三,而柳樹村裡,再也沒有能夠跟她一起游泳跳水的朋友了。
睡完午覺發完呆,柳兒回到家中,開始幫忙娘挑揀菜葉和掏米,而阿牛的娘是柳樹村最聒噪的一個,總喜歡東家長西家短,老是來家門口和母親串門子。
今天的話題是鄰村李家的男人,那整個村的居民都姓李,閩浙一帶的居民多半如此,一整個村的上溯好幾代都有血緣關係,所以當初爹娘來到柳樹村來投奔遠房親戚,就是這麼個理。
只聽阿牛他娘叨叨絮絮地說:「……那男人叫李剛,滿嘴的落腮鬍,整天穿著件黑衣裳,活像他家服喪似的!那獵戶給城裡送山貨的時候我見過,唉呦,一身的腥膻味兒,那個味兒啊,迎著風都能傳十里地呢!」她皺著眉,一邊說還一邊用手搧著鼻子,好像現在還聞得著似的。
柳兒並不認識那個獵戶,也沒見過柳樹村有男子蓄那種鬍子,她甚至沒去過城裡,只有爹爹每個月底的時候,會去城裡和大戶人家拿些帶著粗糠的米糧回來,然後把銀錢交給阿娘,換季之前偶爾會弄幾塊棉布回來。
只聽娘懶懶地閒聊:「是獵物和山貨的味道吧,夏天到了都會臭的。」
「就算是,可是那也真夠人受的,遠遠就一股子騷味呢!再說他長的就像個野人,滿臉的大鬍子,又黑又亂又硬又扎人,怪可怕的!」
「妳摸著了?要不怎麼知道扎人?」
「這——」
阿牛他娘的老臉一紅,納納的說不出話來,柳兒曉得母親有這樣的幽默感,常常忍不住就想逗人。
「哎呀,反正我跟妳說啊,那個大鬍子可奇怪了!」阿牛他娘再接再勵地說:「我家那口子上回見到他,古里古怪的,一個大男人一大早就拿著把刀,在林子裡轉呀轉,把刀子揮得虎虎生風,真是嚇死人了!」
母親呵呵一笑,沒做評論,人家是獵戶,又是隔壁村子裡的單身男子,耍耍刀、成天穿件黑衣,也沒有礙著誰,只是三姑六婆喜歡閒扯淡,所以聽聽就好,並沒有當真。
可是,對於柳兒來說,這樣一個陌生人,卻是非常特別的人物。究竟他為何要穿黑衣呢?耍起刀來又是什麼樣子呢?男人滿臉鬍子會是多麼可怕的模樣呢?
柳兒的好奇心被引發開來,但是非常遺憾地,阿牛他娘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或許是覺得討論一個鄰村的人少了點意思,立即轉向另一個話題。
「要我說啊,這幾年大旱之後,糧食的收成是愈來愈好了。泉州現在成了糧食轉運的樞紐。滿地的糧食,滿地的碩鼠!大白天就在街上亂跑,根本沒人管。我跟家裡那口子前些日子去城裡,拐個角就到處見到老鼠,真是嚇死人了!」
「真是嚇死人了」是阿牛他娘的慣用語,剛開始不太習慣,聽久了也就覺得沒什麼了,這或許不算是一種誇張的說法,只是強調的用語罷了。
就看到阿娘摘完了菜葉,心不在焉,困得不行的模樣。
又聽阿牛他娘說了:「泉州也真大呀,糧食買賣很大……」
阿娘接著大聲感歎:「是啊!不然那裡的耗子怎麼那麼大呢?」
柳兒「噗嗤」笑了出來,只見母親同時嘴角彎彎,而阿牛他娘則面露尷尬地乾笑兩聲:「哈哈,是啊,真是嚇死人了……」
泉州城裡的大老鼠是怎生模樣,柳兒並不想知道,她見過田裡的田鼠,總是偷吃稻穀,偶爾也在家中的房樑上看見幾只,過冬前母親幫阿牛他娘燻製好的香腸掛在那兒,有時候會被老鼠偷咬幾口,害得她必須幫忙檢查好幾回,免得拿去城裡賣的時候讓人發現,至於被咬嚙的部分,就餵給小胖他家的大黃狗,當作加菜。
事實上,對於那條癩皮狗,柳兒是很羨慕的,由於大黃常常有肉吃,而她自己天天幫著削甘薯皮,用切細的地瓜拌著粗糠作為三餐,無疑地,大黃狗比她這個許久不知肉味的小女孩更來得幸福快樂。
這一天下午,過了那兩排柳樹,眼見幾家農舍三三兩兩錯落而置,變成幾片農田,柳兒還在感嘆,附近鄰里的佃戶是愈來愈多了,春天的梅雨下得足夠,所有的荒田也重新復耕。
走在鄉間的小路上,五、六個頑皮的鄰村小孩見到新面孔,就在旁邊喳呼了幾聲,偷偷的看著難得一見的小姑娘,偶爾還湊在一起講幾句悄悄話,然後瞧著她甩著兩條辮子在背後嘻笑。
幾個粗壯的農夫光著膀子,頭戴斗笠在田間除草,大嬸們陸陸續續的送來吃的喝的,田間的大叔們在午後納涼時纔有空跟親友講上幾句話,男男女女便又回頭忙碌去了。
柳兒突然間覺得其實這樣的生活很適合他們,她已經十一歲了,阿牛他娘也常常盯著她,說要幫她找個老實的小夥子,過兩年一起生活在田間,男耕女織,或是像小胖他們家養幾頭豬,跟鄰居一起做肉乾、燻製香腸,過兩年生幾個小娃娃,也是不錯。
對於這種生活,柳兒既沒有期待,更不覺得有什麼快活,她不曉得自己想要什麼,生活如此單純簡樸,不像當年在潮州那般困苦捱餓,雖沒有絕望,但亦沒有多少希望。
她拎著兩個菜籃子,走半個時辰去隔壁李家村換磨坊的麵粉,因為不認路,就在河畔的柳樹下等阿牛的娘來接她。
熾熱的白日下,她汗流浹背,看著河水發呆,想著回來應該還有點時間可以游泳,就覺得暑氣減低了些。
那是個夏天的午後,薰風和暖,陽光明媚,樹枝新綠,她看著周圍來往的人們,覺得大家都是鄰居朋友,胸懷可以如此開放,大家都會快樂一生……
有人經過她身邊,一轉頭,看見是阿牛的娘,她說自己一個小姑娘站在這樣的地方笑,像個傻子。
柳兒往周圍看看,發現腳下都是菜葉,荷葉包著的香腸也落到地下,周圍滿是雜草,可她因為貪戀悠然時光,竟都沒有察覺。
- 2樓. 極墨2009/11/04 10:57早.
尺度,像是名、實下的窠臼,給予創作一副框架,窒礙。
然而,過、不過,我等著,千帆盡出!入戲?呵,光是這份想望就夠教人雀躍啦!
那份劇本,我自撰。妳別壞了鋪局。
重繪輕描淺淡潑。黑白搨,橫豎恁著磨。妳說得很對,那就把尺度開放到極致吧,我會把延平郡王多踩幾下,早期台灣移民也會被踩,想想就覺得活在現代真好,若無拘束,就沒罣礙。
現在大約每天可以貼個三千到六千字,前面的鋪墊太多,我也心急,主角要成長是需要時間的,打字也是體力活,鬱悶的時候多寫點東西,就可以把其他的問題都拋在腦後,生活即是煩惱啊。
先把妳定了,下本書的主角就叫作「墨」,請勿抗議,最近坑太多,文都要大修。
Rosy 於 2009/11/04 15:50回覆 - 1樓. 極墨2009/11/03 14:18況.
妳文,多敘事與景、物描寫,少人物對白。
荒原、玉宇、繁華、敗落、窮日暨黯月...
靜默的畫面,在嚼澀裡,若雪夜沉寂。這,讓我想起童年,野孩兒的...春夏秋冬。
重繪輕描淺淡潑。黑白搨,橫豎恁著磨。因為前面的人物只是背景描述,不太重要,所以我一一跳過,後面都是要角,對話就多了,小姑娘的人生從十一歲開始有了大轉變,所以得慢慢醞釀一點伏筆。
後面的故事節奏會變得比較快,這書裡的人物也很多,我算過,要角就有廿個,雖然姓名早定,我真想把妳的「極墨」也換進去(這和「白」太搭了,真是心癢難耐)。
這個「過」字是全文重點,前面寫清朝康熙時期的佃農生活,後面就會激烈一點了,我有點擔心尺度和歷史詮釋的問題,可惜有了「千帆」,只能斟酌來寫了。
Rosy 於 2009/11/03 23:23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