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裡是德國的法蘭克福,莉薇住的是InterCity旅館,今天的展示會已結束,當她回到房間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她站在窗邊,望著遠處緬因河那邊的景象;閃爍的夢,或許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像是珠寶盒內層絨布上的晶瑩鑽石,美麗得教人想要去觸摸看看,想要感受它們在手中的冰涼和沉甸感……
她嘆息著將頸項上的那串珍珠鑽鍊放入錦盒裡。
這條價昂的項鍊做工精緻完美,十年前傑森送她的時候,她就一直珍藏在抽屜裡,只在重要的場合戴著它,因之能獲得一些平靜和安慰;時至今日,它總會觸動那些甜美而遙遠的回憶──回憶過去,只會使人心境蒼老;沒有回憶,又顯得人生過分呆板。
拿起一片化妝棉,她開始對著梳妝台上的鏡子卸除眼影、口紅和粉底;驀然間,她發覺自己在鏡中的影像變得黯然失色,她的唇不再如往日那般紅潤,她的臉也過於蒼白無血色,還有她的眼尾……當她睜大雙眸望向鏡中,竟然又發現了更多淡淡的細紋。
多令人感傷啊!
盛年不重來,女人的花樣年華永遠都是如此短暫,消失的年輕顏色、新增的細小紋路,終將成為長久折磨的深刻痕跡,直到任何化妝品都再也無法遮掩的地步;她以前從沒想過:使女人老去的不只是光陰的流逝或歲月的風霜,只是卸妝,也會使女人蒼老。
不由自主地,她想起下午和本恩.達貝的一席對話,許多警訊讓她充滿了焦慮。
早上,她纔跟邦尼.杜瑟──從慕尼黑來的一名性急果斷的交易商──會面,本恩對於她野心勃勃地想進軍歐體市場,充滿了興趣和期待;與其成天只考量匯率變動對市場造成的影響,或是鑽研貨幣炒作的經營戰略,她一直都在想著亞德安的事情,他是讓她煩惱的最大原因之一。
本恩今早和她一見面,劈頭就想討論這個問題:「莉薇,我們認識也快卅年了吧?」
「你又來了。」她笑著說:「每次你要跟我抱怨什麼事情的時候,總是不忘和我套套老交情。我們認識就廿七年,你想提醒我,我已經是個人老珠黃的醜老太婆了?」
「沒那回事,妳還是和以前一樣漂亮啦!」
「少來。」
本恩.達貝笑了笑,捻捻唇上的短髭。「以前妳剛接管一部分公司的事業那時,我就很仰慕妳,妳是一個讓人欽佩的強者……聽喬治說,妳昨天一舉進場,盤後淨賺五百萬鎊,真是不簡單!」
「那只是因為我總記得他那句老話:『千萬別對特定股票產生感情』;區區五百萬,不過就是蠅頭小利,利多時炒炒短線,偶爾聽聽股市老手的建言,總能獲益匪淺吧。」
「我記得喬治那個老小子還說過一句話:『妳當女人,真是太可惜了』。」
「有什麼好可惜的?喬治就是那套大男人主義的遵奉者,所以他老婆纔被管得死死的;在我看來,女人不只是辦公室的裝飾品,我手下就有不少促進公司進步的女性人才,這次參展一起跟來的業務也都是女孩子,性別根本就不是重點。」
「沒辦法,喬治被妳嚇怕了嘛!」
在兩人愉快地交談時,她的手機響了起來;莉薇比了個暫停對話的手勢,號碼顯示出來,是她的執行秘書伊莉森.丹奎德,她簡單報告倫敦新建工程的貸款案,還有『西聯』剛報出的損益差額,聽得她眉頭直皺。
「我回頭再給妳指示。」她沉思著說,很快又收了線。
本恩關切地問道:「沒事吧?」
「一點煩心的小事,不打緊。」她揉了揉頸背。「最近我真的是累了,總想一頭鑽進被窩裡好好躺一整天,或是乾脆能睡個三天三夜。」
「妳應該找時間度個長假。」
「現在我能度假嗎?每天都跟戰爭似的,出口旺季就這幾個月,還得來法蘭克福參展,儘管工作忙得不可開交,又正逢公司擴張和拓展市場的非常時期,我分不開身啊!能多賺一點,我的心情是不錯,這種疲憊感就是我努力以赴的工作勳章,讓我覺得每天都活得充滿了意義,也是成就感的報酬之一。」
本恩望著她,嘆服道:「妳總是雙眼炯炯有神,比起那些普通的女人,或是像我老婆那種宜室宜家的平凡妻子,妳似乎活得最有意義,也最讓人佩服。」
「我就是閒不下來,沒找些事做做,簡直就比死還痛苦。」
「但願我太太也能這麼想。」
「我相信,她不會高興聽到你這麼講的。」
本恩朗聲大笑:「的確是。」
莉薇聳聳肩,又道:「我不認為自己所做的,是想激勵其他的職業婦女或以此炫耀,我只是想肯定自己的能力,看看自己究竟能做到哪種地步,所以我纔一頭栽進業界廿年;人活在現實的世界裡,總是要有某些目標要達成,如果能找到讓自己能成就的事業,那就不會有任何遺憾了。」
「妳看起來就是一副職業婦女的兇悍樣。」
「我本來就是個迫切需要為自己的能力找到出路的女人,不想被人看作是腦袋空空的寵物,成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只會坐在辦公室裡數迴紋針,用一份虛假的職稱來拯救可悲、不完整的自我。」
「妳不是那種女人。」
「『女強人』這個標籤對我的重要性,遠非言詞所能表達。」
「沒錯,自從妳接任『艾方斯』的執行長,我就在想:妳的行事態度和手腕,有如天生的統御者一樣,如果依附著妳,一定會有利可圖;『艦橋』一堆企業家裡面只有妳一個女人,可是大家都怕妳,也都會主動協助妳,讓妳在業界中稱霸。」
「我?我只不過是把傑森投資房地產賺的一部分轉投資,『艦橋』的朋友能買我的帳,你居功厥偉啊,所以我該感謝你們長期的鼎力相助,可是──」
「『可是』?妳還在擔心什麼嗎,女王陛下?」
「你知道我這人一向就愛疑神疑鬼,可是我的疑慮都是有道理可循的。」
「我覺得妳是『杞人憂天』吧?照理說,這個企業集團不全穩穩操控在妳的手中?」
「就是一切都進展得太順利,纔讓我更擔心。」
「妳太多心啦,莉薇。傑森剛過世的時候,每個人都認為妳無法接手,業界普遍不期待一個女人能獨撐大局,不過我依然看好妳。和一般的女人不同……或許我該說是妳和一般人完全不同,妳不是那種會隨波逐流的人,總是能用自己的雙手去掌握人生;就因為堅信自己的能力,所以無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妳都不會迷失自己,我只要相信這點就夠了,當然『艦橋』的老朋友們也是如此,纔使得大家都敢繼續跟著妳投資的。既成事實,妳還在擔憂什麼呢?」
「我沒有適當的繼承人。」
「我也是啊!」他微笑道:「像我那個傻女兒碧亞翠絲,她除了喜歡看電視和小說,整天閒閒沒事幹,卻什麼也不想學,她甚至連財務報表都看不懂,所以我只能先幫她物色好丈夫人選啦。」
莉薇沉聲道:「我們的情況不盡然相同,本恩。」
「我未來的女婿──西蒙,是妳一手調教出來的人才,當初妳想讓我們兩家結親,倒也是件好事。」
莉薇默然地望著他,又道:「你認為傑森曾經選錯過人嗎?」
本恩想了想,回道:「不,他很有看人的眼光,印象中也沒有什麼問題。怎麼突然這麼問?妳我不都是集團中的最佳人選?」
「沒錯,」她苦笑,「根據傑森的原始遺囑是如此。」
「妳是指他去世那天變更產權內容,將繼承權移轉給那個私生子麥克雷的附帶條件?」本恩直截了當地說:「別怪我多嘴,他們一定是在傑森彌留那天動了手腳,反正法庭已經作出最好的判決,也廢止那份修正稿的正當性,如果那個臭小子再來搗蛋,我來幫妳對付他。」
她搖頭。「我的重點不是這個。」
本恩安撫道:「我覺得妳沒必要在意他的事吧,既然都過去了,別老是放在心上,乾脆就忘了也好。」
莉薇緘默了好半晌,她心中有著許多混亂的念頭,這幾年也總是在煩惱這些事,她沒想到連他也能輕易看得出來。
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做得有聲有色,甚至被同業的競爭者封為『五月花女王』,在倫敦是個有頭有臉的女企業家,以一介女流之輩,憑藉著對成功的狂熱和全心投入,而能縱橫五月花區的百貨業;『艾方斯』集團萌芽於她心中的一個理想,不只是『梅林克』百貨公司,從接掌丈夫身後資產開始,她就不再以女人的身份立身處世,而選擇了企業戰士的道路,堅持走出自己的人生之路,孤身一人,獨自面對空虛的生活和挑戰。
如今,在這條路走下去的叉口上,她的抉擇該是──什麼呢?
「幫我一個忙,本恩。」
「別這麼說,憑我們的交情,妳說一聲就好,我都會謹遵吩咐。」
莉薇微笑地看著他,終於說道:「我想叫亞德安去你那兒實習一陣子。」
「真的?」本恩訝異地問道,又說:「那我得想想該安插在哪邊,經理級的職缺要安排一下,免得妳怪我操勞妳的寶貝兒子。」
她又搖搖頭。「讓他從基層做起。」
本恩笑道:「妳真是個狠心的母親吶。」
「我想測出些許的可能性,現在已經是非常時期了,你就幫我這個忙吧。」
「沒問題。」
莉薇猶豫了一下,思潮起伏,傑森曾經說過的話,此時又在她心中迴響著。
「另外,我要你順便把喬可.麥克雷安插個位子,在我們回國之前,就先交辦下去。」
「妳想做什麼?」本恩一臉詫異之色:「要那個傢伙到我手底下做事?」
「我會叫瑪姬轉告他,他應該不會拒絕的。」
「妳瘋了。」
莉薇看著他,苦笑道:「我是瘋了,本恩,我有我的理由,每個實驗都該有個『實驗組』和『對照組』,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幫我一次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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