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亞德安茫然地走回二樓的房間裡,他茫然、踉蹌地跌坐在床上,連燈也沒有開,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他發覺自己還是能習慣性地找到床;閉上眼,他的思緒混亂、煩躁不堪,他所見到的一幕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珊竟然和西蒙……?
對一個真正有眼睛的人而言,一絲光明就是汲取不盡的寶藏,可是現在他寧願自己看不見;天吶,他真希望自己沒看見那種景象,寧願自己還是個失明的盲人!
這肯定是夢……
他告訴自己:我正在做一個很長很長的噩夢,從突然失明的那天開始,那些黑暗的陰影至今還盤踞在心底,一直沒有結束,一直沒有清醒……所重視的、所想要的,一樣一樣從指縫間溜走、消失、破滅,最後竟還是一無所有,所看見的還是一片漆黑的暗影。
媽媽總是告訴他:珊是個聰明的好女孩,比任何人都適合艾方斯家,早在幾年前,雖然沒有舉行過正式的儀式,每個人卻都視她為理想的艾家媳婦;在他心中,看待異性的衡量標準,也總是不及對於她的憧憬。
他的抉擇錯了嗎?
若有似無的美感,在日光燈底下竟然會變得如此脆弱,以前總是覺得她是他心底永遠的偶像,是最完美的女人,可是現在她卻是如此虛偽、矛盾、醜惡,她半裸著躺在桌面上的景象讓他作嘔。
在他悲痛的情緒中,許多怨恨和受傷的感覺都一一浮上心頭,正當他還沉浸於混亂的心境時,房門上響起一陣剝啄。
珍妮絲柔柔的聲音傳了進來:「少爺,晚餐按您所吩咐的準備好了。」
亞德安一頓,猛地回想起他下午特別說過要廚娘做一些珊曼莎喜歡的菜色,他原本的計劃是進行一場兩個人的慶助會──這是他復明的第一個晚上,當初拆除紗布要挑今天,就是為了要在她回國時給一個特別的驚喜,都結婚一年多了啊,他曾經真心想要讓她感受到他的快樂的!可是,現在又該後悔些什麼呢?
「少爺?」珍妮絲又在敲門了,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迷惑。「您是不是跟往常一樣,還是在房裡用餐?」
「不!」他忿然地吼道:「照原定計劃,我要去餐廳用餐!」
「那──」她細聲細氣地又問道:「少夫人呢?」
「她現在應該還在圖書室裡面,妳去叫她和我一起到餐廳用餐,其他的事,一個字也不准透露!」
似乎是被這兇惡的口氣嚇了一跳,珍妮絲怯怯地回道:「是。」便忙著照辦去了。
亞德安坐在無邊的陰影之中,他不知道自己在受苦是誰害的,他的不幸,又有誰知道呢?
無法再忍受一分鐘待在黑暗中的痛苦,他終於站起身,打開了臥室的房門,踱向那光亮卻又醜惡的世界裡;走到一樓的餐廳那兒,他看見珊曼莎了──她原本是在沉思,然後因為聽見他的腳步聲,而疑惑地抬起頭來──可是她眼中的疑惑很快地轉為詫異,又變為驚慌,最後是一種視死如歸的神情,好像她已在這瞬間作好全身武裝,準備和他進行最後的殊死戰。
亞德安沉默地走到他的位置坐下,幾名立於一旁的僕役,似乎也看出氣氛有些不對勁;這對年輕夫妻分坐長方形桌面的兩頭,彼此僵硬地對望著,好像在等待著對方開口,又似是在憎恨著對方,他們眼中沒有絲毫的暖意,彷彿一場戰爭已一觸即發。
這是小少爺五年多以來,第一次到餐廳用餐,以前他都是躲在自己的房間,由瑪姬或珍妮絲服侍著的;因為現在他終於恢復了視力,每個人都知道他已經擁有走出他黑暗小框框的能力了。
「……菜上完後,你們全都出去。」珊曼莎說,但是她沒有望向任何人,雙眸只是緊盯著她的丈夫,充滿了戒慎恐懼的樣子。
「是。」
珍妮絲、娣拉和奧格面面相覷,不過他們還是依言一同離開,順手也把餐廳的門給帶上了。
等到只剩他們兩人的時候,珊曼莎還是和她的丈夫進行著無言的對抗,而終於,她強忍著面對現實的恐懼,為自己倒了杯紅酒,又大口飲盡;烤牛肉和馬鈴薯的香味充滿了整間餐室,時蔬與蔊菜醬更添風味,她煩躁地用叉子刺了下那道漢娜精心烘焙的牧羊人羊肉派,絞肉的濃郁肉汁流了出來,然後她發覺自己已經無法再忍受這種可憎的僵局。
「……什麼時候的事?」
「今天下午,我在倫敦做的手術,復原情況也非常成功。」
「那你為什麼要假裝沒看見?」
他沉默了,因為這個原因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所以你什麼都看到了?」
「沒錯。」
「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以為妳會給我一個解釋。」
「謊言,需要更大的謊言來圓謊,所以也沒什麼好說的。」珊曼莎又注滿她的酒,嘲諷地舉杯道:「敬你,我親愛的丈夫,恭喜你終於看得見了!」
亞德安暴怒地一揮手,把眼前所有的餐盤和食物都掃到了地上,英國『Wedgwood』威其伍德的骨瓷『土耳其藍佛羅倫斯』湯杯,還有同系列的百年名貴盤碟,全都淒慘地迸裂摔破了;湯汁和酒液翻倒在雪白的亞麻桌巾上,從桌緣流了下來,冒著熱氣的羊肉派皮危險地掛在那兒,肉片和馬鈴薯泥掉了滿地。
「摔完了嗎?」
「妳……」
「你發洩完了就好,以後看是馬上辦理離婚手續呢,還是要怎麼辦,你自己決定;這兩天我們就分房睡,等夫人這個週末從德國回來之後,我會親自跟她報告。」
「珊!」
「你想要怎麼報復都沒關係,我已經作好心理準備了,就這樣。」
珊曼莎豁地站起身,傲然地走了開去,準備要離開這一團混亂的餐廳和那個狂怒的男人;這真是個荒謬的情況,她苦澀地想,現在事情爆發了,她必須要好好考慮該怎麼面對所有的後果:可能面對通姦的民事告訴、她和父親即將失業、接連面臨的債務、艾方斯夫人的憤怒和報復、兩家因此遭受的名譽受損、倫敦小報狗仔隊的扒糞新聞、西蒙……她想到他也將面臨的諸多問題,開始想著他會怎麼解決。
事到臨頭,她還要替他考量後果嗎?
「為什麼?」亞德安憤怒地吼道:「為什麼妳會跟他在一起?」
她頭也不回地說:「你沒必要知道。」
「妳從什麼時候跟他……」
「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妳背叛我!」他咆嘯:「妳這個娼婦!」
珊曼莎苦笑:「亞德安,你真是個可悲的男人。」
撂下這句話,珊曼莎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餐廳,其間還持續不斷地聽見他摔東西的聲音;她知道:這只不過是小孩子玩具被人奪走的那種感情──十分不成熟,老是感嘆找不到完美女人的可悲;然而,真正可悲的是,他從未察覺:不完美的不是她,不是那些在他生命中駐留過的女人,而是他自己──他根本不瞭解怎麼去愛別人,也錯失了自己真正的人生。
在走出餐廳的門外之後,珊曼莎看見珍妮絲遠遠走了過來;這個女孩非常聰明,從年輕女主人的臉上,似乎就已看出了半點端倪。
她怯怯地柔聲探問:「請問……您和亞德安少爺發生了什麼事嗎?」
珊曼莎望著她,沒有說話,只是覺得自己有些可悲,而這個女孩也幾乎同她一樣的可悲。
「您──」
「……叫些人去打掃餐廳,就這樣了。」她最後說。
不願正視這太過於明亮、充滿了可怕事物的現實,奈何卻又逃不了嚚猾的輪迴……在餐廳那兒,亞德安無奈地站了起來,他笑!他在笑!他笑眾生所謂的『希望』只不過是一場夢,在夢裡何須存在歡笑與眼淚?
以為能苦盡甘來,原來又是造物弄人……人生最痛苦的事,就是造就了一個自己不能承受的夢境嗎?不再對人性寄予希望,自己便能有生存下去的希望了嗎?
珊曼莎遠遠地聽見他恐怖的笑聲,不禁感到一絲戰慄,還有一陣唏噓;有的人純粹因為自己無法面對人生,非得指摘或詈恨他人,否則無法滿足自己,這種時候『仇怨』就成了最好的轉嫁工具,所以對世事一直不明究理的人,不都是很可悲的嗎?
她想起了西蒙,忽然間發覺他也是如此可悲的一個人,好像艾方斯家的男人都是這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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