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涅《抒情插曲》:「愛人啊,自從妳的眼光不再灼灼凝望我,陰鬱而深沉的黑暗,總圍繞在我的周遭。那美麗的愛情之星已消滅了燦爛的光華,深淵在我腳下張開──太古之夜啊,請將我吞下!」
……
芮趁著當天夜裡趕到醫院。
純然的白,還有消毒藥水的味道,讓她感覺相當不舒服,她一向就不喜歡這種過於蒼白的地方;總是充斥著病懨懨、死氣沉沉的感覺,四面八方灰白的牆壁,總會讓她回想起那個可怕的地下室,那種憎惡充滿了她兒時的恐懼和夢魘。
今晚,她自己一個人前來,暫時請託了琳茜照顧襁褓中的亞德溫。
值夜的護士告訴了她亞德安的病房號碼,不過沒允許她去探訪,硬要她過兩天再前來探視;這應該是艾方斯家给的指示,她心想,就把身上帶的錢都拿去賄賂那名護士,因為她是真的渴盼能見他一面。
「我不會打擾病人的,」她懇求地說,「讓我看他幾眼就好,拜託妳!」
「這……」護士雖然面有難色,看在那疊鈔票的份上,還是允諾道:「好吧。」
「謝謝妳!」
見她忐忑不安的樣子,護士又道:「妳跟我來,就十分鐘,多了不行,我怕會被護理長發現;他現在人在復健特別病房裡,妳要小心,別讓光線透進房內。」
「那我該怎麼辦──」
「我們醫院有特別設計的紅外線監測器,因為艾方斯先生前天剛手術完,在確定他左眼的微型晶片可以運作、沒有任何交感性不良的問題前,一定要避免讓他的雙眼接觸到強光,或是以光源直接照射他的眼睛。」
聽了護士如此叮囑,她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跟著換上了一件白色的罩袍當偽裝,一路往特別病房走去;黑暗的病理監控室內沒有開燈,過了好一會兒,她纔逐漸適應眼前的一片漆黑。
那名護士又道:「妳就待在這兒,時間到了我會過來叫妳。」
「好。」
護士關上了門,監控室立即變為一片黑暗。
從紅外線觀察屏幕那兒,眼前的景象一一在黑暗中浮現,模糊又黯淡,依稀可見躺在病床上睡著的人;她渴望地將手貼在冰涼的玻璃屏幕上,雙眼聚精會神地望向床上躺著的人,那熟悉的身影,還有細緻的五官,遠遠只有一個大概的輪廓,像一道道的緋紅稜線。
是他。
芮看著他,淚水不經意滑落了,她脆若游絲的控制力完全繃斷;有那麼一刻,似乎一切都靜止、停滯,一如許多記憶中被遺忘的斷片。
亞德安靜靜地躺在病床上,雙眼裹著紗布,他寧靜、孩子氣的沉睡表情,完全都沒有改變過;這彷彿是以前視覺中暫留的影像,而為了某些理由,在黑暗中他眼上覆蓋著的紗布,令她感到相當不安。
他的雙眼會復明嗎?她忍不住想著,如果他看得見她,會認得出她嗎?即便是看見她了,或者她主動現身在他面前,亞德安還會記得曾經和她擁有過的時光嗎?亦或是,他會根本就當她是個陌生人?
這種想法實在教人心痛──她幾乎無法接受這種可悲的結局,但是就目前而論,這卻是最可能的結果之一。
在看不見邱比特時,賽姬的心就已經被他俘虜了,所以這個神話故事,就在賽姬和邱比特坦誠相見時,產生了幸福快樂的結局;反之,如果是邱比特看不見呢?身為愛與美女神維納斯的兒子,應該早就對美麗的事物見怪不怪了,要是賽姬只是個平凡的女子,沒有無與倫比的美貌,在觸及現實面的考量之下,邱比特會喜歡上一個凡俗的賽姬嗎?
這是天意,她告訴自己,如果睜開眼睛正視愛情的本質,像她這種女人,只能自己擁抱美好的回憶和夢想,逝去的快樂時光是怎麼也喚不回來了……可悲,卻也可以接受。
以前她不也覺得這樣子挺好的?在如此深沉的黑夜裡,她曾不只一次靜靜地躺在他的懷中,恁由時光慢慢流逝,總是需要用肌膚相觸、彼此身上的溫度,來體會出愛戀的感覺,並不需要任何言語;她總是不吝惜於給他溫存,而他曾注入她心底的溫暖情意、那份相倚偎的歡欣,他直到清晨都不忘要叫她的名字、呼喚她到他身邊……這些就是她的所有。
倘若他真的見到她了,看到她平凡的臉,她一定會失去他的,過去所擁有的幸福也必然會在瞬間急遽破滅,化為消逝的泡影。
既然如此,保持現狀不是很好嗎?也許,只是也許,他的心中也會為她保有一點些微的空間,永遠留存著某個未知的美麗存在?
這一刻,芮被迫投降於這種痛苦與割捨的抉擇之下,為的是尋得再出發的力量。
沒錯,她得珍惜自己的感情,而且也不該再困擾喬可了;從一開始,她就沒得選擇,她沒有自信以自己本來的面目來見到亞德安,也不想要介入他的家庭、破壞他的幸福──以及喬可的幸福。
她沒必要讓喬可等她,也不想再傷害他──選擇將只有一個。
看著亞德安,她心底的迷惘、鬱結和陰影,久久無法驅散;無論如何,她必須離開倫敦,遠離亞德安和喬可,到一個看不到他們,也再見不著他們的地方,唯有這麼做,她纔能得著心靈上的平靜──畢竟,只要她逃離這個城市的黑暗角落,大家都可以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了。
好不容易纔在這裡築起一個家,她實在捨不得就此離開啊!目前她唯一的棲身之所就是這裡,唯有在此,在這晦暗的倫敦,她纔能得著安全感。
以後她要到哪裡,纔可能找到另一個稱得上『家』的地方呢?再也見不到亞德安的話呢?喬可又會怎麼想她呢?
這次她不能再不告而別了。
可是,她還是得跟過去的一切告別,否則的話,她一定會重蹈覆轍的……在這片無邊的寂靜黑暗中,她終於下定了決心。
就像那一晚她決定要離開金斯米爾時,對自己就已經許下了承諾,現在要確實兌現;除了告別過去,別無他法。
突如其來地,一道刺眼的光線透進監控室,原來是那名護士回來開門叫她了,這短短的十分鐘,既長又短,卻在錯愕中勉強地要求結束。
「護士長還有一分鐘就會過來巡房,妳該走了!」護士壓著嗓子,看起來有些著急。
她點點頭。「好的。」
明亮的走道光線讓她一時有些昏眩,她抬了抬手遮住眼前的燈光,彷彿她所身處的黑暗是假的一般;沒半晌,她眨了眨眼,適應了回到燈光之下的感覺,便要跟著那名護士離開。
「亞德安,」她在闔上門時,又不禁回頭說道:「這是最後一次向你道別,」她低語,「再見。」
在護士的引導下,芮很快地從安全門那兒步出醫院的大樓,她不住回望著,而積在心底的陳年往事,早已不堪回首;再看看眼前的倫敦街道,一些霓虹燈都已淡去了,昏黃的路燈孤寂、半明半滅地閃爍在冷清的街市間,許多飛蛾撲拍著雙翅,圍繞在燈光的四周,彷彿對陌生的欲望作著不安而渴望的試探。
她忘情地仰視著夜空,疏落的星光與地面的燈光相互輝映,黯淡而冰冷;逼人的白日總會掩蓋住它們的存在,彷彿也在告別夜晚走在街頭的人們,不管人世間的骯髒與污濁,在暗夜之中,靜靜地向前流動,閃耀著各自清冽的光芒。
她想起過往的自己,盲目地追逐愛情,然後自陷於感情的漩渦中不可自拔,就像一隻只會撲向燭火的飛蛾一樣;「飛蛾追逐星星的欲望」,雪萊的詩是這麼寫的吧?
她覺得自己就像那隻飛蛾,在意的是發光發熱的愛情,全然不顧一切地追尋自己的夢想──那遠在天邊、美如夜空繁星的夢想,若是回到陽光之下,就完全都變得不真實了。
可是,當黑夜愈益深沉,閃爍的星空會更加明亮美麗;當人的心酸、悲傷和痛苦沉澱愈多,人生的光采也如久經琢磨的鑽石,愈見動人閃亮。
而現在,這夜晚的星空好像每一瞬間都在變化,每一次變化都顯示出生命和自然的神奇;在一片星海中,她看見波濤洶湧、起起落落、平靜深沉,也洞悉了人間愛與恨的秘密,戲劇性地彼此矛盾著──熱情與憂鬱,崇高與卑下,堅強與脆弱。
黑暗是一種絕對、純然的隔絕,就像飛蛾之於星星,唯有通過隔絕,纔能擁有真正的愛情;夢的迷離,心的矛盾,人生的複雜面就是這麼一種難以參透的覺悟,只能在未知的隔閡中悲嘆、喪失或斷念,也總是渴望著、夢想著。
她再度望向無涯的星空。這樣的夜裡,繁星的殞落消逝,就如同要滲透至心靈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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