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來是不搭客運的人,即使票價便宜、機動性高、無站票……,但那些並不足以改變他搭火車的習慣。
說是習慣倒也有些太過了。其實不過是安全感的問題吧。他抗拒改變、害怕未知,並畏懼所有無法被測度的事物-他一直也是那樣活過來的:父母的規劃、家族的期盼,他甚至不必去考慮現在以外的事,對他而言,過去和未來都只是象徵性的標的(如此人生則是一條虛線);他甚至覺得他缺乏可供承載回憶的內裡,就像是朽壞的卡榫,怎麼也無法闔上,只能任憑生命嘩啦啦地,大把大把,傾瀉而出。
所以某種程度上,火車時刻表便是他生命的一部分的縮影了。流程化的時間程序讓他感到安心,其中或還多少療癒了他的鄉愁。他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在哪裡,知道這趟路程還有多少時間;至於經常性的誤點,那不過是他情緒氾濫的頻率;何況就算誤點,也還有很多人陪他一起。置身在那所有人不停咒罵、喧囂的時空底下,他突然有種錯覺,以為那同化的集體意識是種暗示,或者提醒,他終究還是活在這世界的-他知道他不是一個人。
(啊他甚至如是以為,那只是不合時宜的偶發性叛逆罷了。也或許,是他和全然已知的時間的妥協-對他來說,那可能是他一成不變的日常生活中,唯一能期待的驚喜了)
後來他如願以償考上公務員,中間也歷經各種變故,他有了家庭,生了兩個小孩,生活單純快樂,一切在他預想之內。卻某天遇上了震驚國內的鐵路爆炸案,鐵軌被某個因為情傷無法自拔,索性炸了他和她曾並肩走過的那一整段鐵路,火車於是停擺。適逢祭祖時節,他不得已,首次走進客運站,靦腆地詢問站務員往家鄉地車票怎麼買……,就像個十三、四歲,夥著死黨要去大城市好見見世面的鄉下少年,慌忙地從背包裡翻出錢袋,拿出皺巴巴的紙鈔和幾枚銅板,數目剛好。只是他當然不再是那個能讓時間恣意流淌的少年了。那也許是他體內的卡榫終於修復,也或許是早已被完全堵塞住了,所以沒有什麼進來,但也沒有什麼出的去。彷彿完完全全的失憶,遺忘了所有證明他存在的過去及符碼,只剩下不知歸處的鄉愁還翻騰著。他只是一直活在旁人為他所置放的框架之中,平平淡淡,不起漣漪,順著時間直直流去。
-但那似乎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更跟好壞扯不上關係。他小心翼翼地捏緊車票,深怕自己不小心給遺漏了。他心底或曾有那麼一絲絲迷惘,但那疑慮也很快便消失了。順著人群,搭上客運,他知道他不是一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