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雨了。
他心不在焉地扣著外套,聽圍牆外頭喧鬧的街聲與接連駛過的車子。總是在下雨的時候,這些聲音就會變得特別清晰。是因為雨嗎?空氣中的水氣在超過一定濕度之後,結合懸浮的微塵與粒子,凝結成雲,直到再負荷不了重量才終於墜下。那樣,從高空中墜落的每一滴水,是否都飽含著那些在這世界飄盪著的、不可見但確實存在的什麼呢?當人吸納了太多情感而一點一點膨大,終至無法承受的時候,也會那樣啪的一聲墜落嗎?
從雜亂的背包裡好不容易抽出那把褶皺的傘。他撐起傘,走在略為積水的紅磚面人行道上。出了校門是繁華的食街,一整排或吃或喝的店家招牌在雨霧中閃爍著。他回頭望了望拉了一山的陰影,點著幾盞燈火的校園,覺得心底有些遠意。他和幾台公車擦肩而過,在經過騎樓底下的時候收起傘,直到雨水打在他的身上,才又驚覺地開傘。水滴順著他撐傘的右手袖口滑進,濡濕了胸膛,遂感覺和這城市稍微親近了一些。
一把傘挨擠著另一把傘。下雨的街道拉得特別特別長。他想起卡夫卡寫的一個短篇故事:老人感慨地對著騎馬到隔壁村莊的年輕人說,你怎麼能騎馬到隔壁村莊去呢,人的一生是那麼的短,即使用盡了所有時間,也無法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去。想著走著,女孩從後面小跑步奔過他。他看見她一手遮著雨,一手拎著她慣常提著的手提包。他停下腳步,終於在猶疑一陣之後追上她,將傘撐在兩人中間。
啊沒關係的。那女孩略顯驚訝地說。
是啊沒關係的。他回答。這樣就好,不要說話,他在心底暗暗想著。因為下雨的時候,所有聲音都將被放大,一不小心就會整個人被淹沒。所以沉默才是安全的,何況是在那麼長的一條街,用一整個晚上也不見得走得完的那種距離。
他記得他們確實並肩走了一陣子,兩個人都不說話。雨水敲打在傘面上,車輪壓在柏油路面上,對街走來的人們都彷彿走在傾斜的鐘面上。那女孩一直低著頭,猶疑了一陣子後,終於下定決心:她抓緊手提包,深吸一口氣,疾疾跑出傘下。雨如線般疏落地縫合著她的身影。很快地,她便會隱沒在一旁幽暗的小巷裡。她走過路上凹凸不平的水坑,在一個明滅不定的路燈底下找著鑰匙;她打開住宿大樓的鐵門,拖著吸滿水的鞋走上三樓,踏搭踏搭,走到那微光的走廊盡頭,打開房間,一片黑暗。
而他會記得她堅定的背影,跨出的步伐不躲也不避地踢踏著路上的積水;他且記得她濕漉的髮絲,在街燈模糊的映照下逐漸淡白。隱約中,他竟彷彿看見穿過重重暗影,女孩回頭望了他一眼。那眼眸如針般尖銳,滴滴答答,爆起一陣雨聲。
2.
已經睡了很久,但一見到書上密密麻麻的註記與補充,就又突然感覺疲倦。若A則B,若非B則非A。我勉強捂住一個呵欠,百無聊賴地轉著0.38的藍筆,一個不小心便掉在地上。我暗暗嘆了口氣,彎下腰拾起筆,想在考試的前一個禮拜,這也許是某種暗示;一抬頭看見對面的男學生出神地盯著我鬆垮的領口,我下意識地壓緊衣領,一股憤怒油然而生。我瞪了他一眼,那男學生慌忙將眼神投向他處。
下流噁心齷齪猥褻色情變態變態變態變態。我在心底把知道的所有辭彙都輪著罵了幾遍後,終於舒坦了一些。但想起C曾經對我說過,他們男人會將日常生活裡見到的「美好事物」儲存在腦袋的D槽裡,在「驅動搖桿」的時候一一取出重複檢視,並幻想著各種不同的指令,直到機體能量正常釋放為止時,我就又感覺一陣噁心。
說到C,他算是所有我認識的變態裡,最幽默的一個。我認識很多變態,而且不幸地,我交過的眾多男友中,沒有一個不是變態。譬如我的前前男友H,他在知道我的罩杯是E之後,兩眼發亮,說:『我果然沒有看錯人。』還有我高中時的初戀男友J,他幾乎每次見面都要,不然他說他會整個人脹的受不了;我的第三任男友L覺得E還是不夠,所以他離開我去找了另一個F奶妹。他們都是確確實實的變態,我能忍受的唯一理由只是因為我也很舒服,但那並不表示我對所有變態都感覺興奮(想到這裡我還是很想走過去把那男的掐死)。
我覺得那些會被兩團脂肪弄得神魂顛倒的人都非常膚淺(而且下流噁心齷齪猥褻色情變態),雖然某方面來說我算是既得利益者-我的好姊妹Y,在某次聯誼結束之後,哀怨地對著我說:『我真羨慕妳有一對凶器,哪像我這種洗衣板去聯誼,連坐在對面的男生都懶得看我一眼。』友人P則直接了當地告訴我,她覺得我應該為了這種奢侈的想法向她道歉;W一邊哭著說她男友總是問她「那個大胸部的室友」的消息,一邊問我願不願意滿足她男友的願望,和他們玩一次3P。
這真是太沒道理了。我對S說,我覺得我們都是變態,我覺得這世界根本就沒有任何邏輯。......我記得我跟S說了好多好多,但他回了什麼,我全都不記得了。反正後來我把他甩了,就這樣,似乎也不需要任何道理。無論如何,下禮拜還是得考邏輯學的。若A則B,若非B則非A。我覺得對他有些歉疚,卻又不知道自己為何歉疚。但如果可以,我希望能用最自然無害的方式,向S說聲對不起。我想這樣,他就有了繼續前進的充分必要條件。儘管不知道方向,但至少能遠離像我這種,連基本邏輯都搞不懂的人。
若A則B,若非B則非A。看來看去還是什麼都無法明白。我深吸一口氣,終於下定決心,收起書本,拎起手提包,快步走出閱覽室。那時外頭已經下了一陣子雨,從室內出來的人們接連撐開一支支傘走過我。我拿著包,嘆了口氣,想這真是太沒道理了。望著遠處燈火通明的街道,在雨中一圈一圈地暈開,不知為何,我,突然感覺,有點想哭。
3.
他寫了一點,覺得不好,塗掉,又寫了一點,索性就都不寫了。他瞪著空無一人的講台,良久,將耳機戴上,但忘記放音樂。
隔壁座位上掛著一件卡其色呢絨外套,貌似是上一堂課的學生留下的。如果他記的沒錯,那堂課應該是叫做歐洲文化概論,因為幾個禮拜前,他看見許多椅子底下,都放著一樣的講義。那天,他將那些紙張通通收齊,然後憑他自己的想像,在歐洲大陸地圖上不同的國家區塊旁標上筆記。譬如他在希臘底下(應該是地中海的位置)寫:安哲羅普洛斯,作品有霧中風景、鸛鳥踟躕、塞瑟島之旅等等等等;將挪威的邊界線塗粗,拉出一個箭頭附註:峽灣地形,期中必考;在西班牙畫了一艘海盜船、在愛爾蘭與英國的交界處寫去他媽的英國(喬艾斯說的)......這樣那樣,把所有講義都添補上他的筆跡。然後在大樓關閉、管理員來趕人以前,把它們全部痛快地丟進回收桶。至少,垃圾分類還是要做好的,他想。那是一個天氣晴朗的星期二,和往常一樣不事生產,無所用心,沒有半點長進,但至少心情愉悅。
每個星期二下午,歐洲文化概論的課堂結束之後,他便走進空蕩蕩的教室,打開電燈,坐在後排熟悉的座位上。有時唸硬書,有時看閒書;期間也偶爾寫信,寫完以後他會將信紙細心摺好,統一收放在一個大小適中的鐵盒裡。他想,等到這鐵盒裝滿以後,他要將它像國高中時和一群朋友玩的時光膠囊那樣,埋在窗外隨便一棵樹的底下。如果多年以後他忘記了,那是最好;如果還記得,那麼他會在讀完第一封信的內容之後啞然失笑,心想果然年輕人就是年輕人,連這種事情都能抒情。他覺得他一定能夠笑得出來,因為那時的他,想必早就已經成熟,或者死透了,於是任何事情都彷彿無傷大雅,也就沒有什麼傷害不能一笑置之。
他記得在這間教室,那位始終無法完成論文的學長,曾感慨地對他說:哎大學時候我也曾經像這樣坐在教室後頭,一邊看著前座一對對情侶在課堂上打情罵俏,一邊幻想著自己哪天也能如此目中無人、無所顧忌的談情說愛;現在我坐在教室後頭,也還是看著前座一對對情侶在打情罵俏,只是連幻想,都覺得有點自欺欺人了。
說完之後,他們兩人都呵呵地笑了。那學長真是一個搞笑的人。有時他猜想,或許學長只是不捨得離開學校,所以故意不完成論文而已。雖然,據他自己的說法是,他要寫,就要寫出一篇驚世駭俗的作品,「要對得起自己的理想」,那才是他一直沒有畢業的真正理由(那學長真是一個搞笑的人)。只是好不容易,當學長終於完成論文了,卻抱著那疊紙,從十幾層樓高的地方一頭栽下。他站在一片狼藉的現場,看著血肉模糊的學長,不禁疑惑,到底學長是為了對得起自己才選擇跳樓,還是因為對不起自己而跳樓?
無論如何,他只知道他還活著。活著就該承擔一切,這就是活該。他是多麼同情那些和他一樣每天醒來吃喝拉撒然後睡的人。還要忙著去愛,忙著傷害與被傷害,並說服自己一切都有意義。他記得他初戀時,煞費苦心寫了一封文情並茂的情書,結果那女孩只淡淡回了他一句,這有意義嗎?
當時他很是受傷,後來他明白了,活著就是它意義的本身。所以有沒有意義,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是什麼他也不知道。反正他後來也成功談過幾次不成功的戀愛,所以那女孩怎麼對他已經都不重要了,只有最近的才算的上是失戀。這麼一想,他覺得連他自己都快要變成一個搞笑的人了(哈哈)。不過倒也不是說搞笑就不能悲傷,也可以悲傷地搞笑,搞到自己起肖;或者搞笑結果搞得很悲傷,讓人想哭卻又不得不笑。那都是很正常的,這世界永遠沒有什麼是不正常的。
他按下播放鍵,覺得不好,便切到下一首歌。今天要唸書,所以他把書本拿出來,看過一頁,聽完一首歌,感覺疲倦,遂趴下睡著了。醒來的時候不想聽音樂,所以把耳機拿下。他聽到好多好多聲音,越來越大,彷彿轟鳴,快要將他整個人淹沒。他拍了拍頭,看過剛剛看過但忘記了的那一頁,覺得心滿意足。他收好所有東西,將那件卡其色外套放在講桌,黑板上寫著大大的失物招領;離開前還順手將桌椅歸位,門窗鎖上。走的時候,他聽見有什麼,啪的一聲,墜落在彷彿很遠很遠的地方。
下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