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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快樂的夥伴們
2011/11/20 2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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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我們的爵士音樂節還是結束了。這回阿土的判斷十分正確,早在我莽莽地想一手圈括起屬於我的,『我和我快樂的夥伴們』時即直截了當地表示,功利式地撮合一群生活底子毫不搭軋的人互相交心是不可能的(他說相較之下組個三流樂團會容易些),那像是八字天生相契那般自然。言下之意當然是他不屑於我這類尋尋覓覓只為求得一知己的人了。
難怪我從來就沒幾個好交情的。上高中聽過幾堂無害的課後知道,根據艾瑞克森的心理社會發展理論,我該是小時候缺乏足夠關懷,所以才拚命去追尋能完全接受我心底不時溢洩而出的寂寞的對象。而釣一個知己實在是很難的,比起來和那些酒肉朋友挨在一塊還不那麼無聊。至於偶爾絆著的情緒便裝瓶贈給可以跟我齊唱『永遠不回頭』的人,譬如阿土,但我絕不告訴他我小時候缺乏足夠關懷這類的事,雖然他可能也讀過艾瑞克森。我知道他就是他,在他身上幾乎找不到半點我理想中知己的,或者我的影子。這可能也是八字合不合得來的範疇,例如我易於和他人爭吵的體質,例如他跟阿郎。
『我和我快樂的夥伴們』的成立和那天KTV沒成行有很大干係。說來也是巧合,原本約的一竿子渾人突地取消行程,便只我、阿土、阿郎與小愛四個在約好的十字路口面面相覷(小燕子聽了後一副瞭然於心的樣子說那即是緣份,她當時沒遇見我們是緣,千絲萬縷都是緣)。正惱著沒機會唱『馬不停蹄的憂傷』呢,阿土旋即提議,不如咱們四個去爵士音樂節攪和一下,也好打發打發時間。小愛出乎意料地一口應允,阿郎應好,我們便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事後小愛堅稱,我們那時確實是手搭著肩排成一列,阿郎做火車頭她做尾,邁著大步跨過好些大腹便便的公車。一旁路人則瞠目結舌地看我們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踢著引擎前進直到漾著爵士風情的國度。我們為此爭論許久,因為我一直記得,我們不過走到遍佈著嘔吐物(上頭還有些細粉,阿郎將他那台黑亮的單眼相機對焦拍了幾張後篤定地說那是骨灰)的港口就已經有些累了,於是伸手攔下一艘藍底漆紅線的渡輪,走上那浮盪著胃酸的甲板上,遇著一群和我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他們朝前方茫茫的海面,邊吆喝邊打著水漂。每個人都是那樣用心投著石子,不過哪波浪是誰的石子蹦突起也沒人有個準。我想我們大概也是如此,都懷著差不多容易疲倦而且不切實際的夢想。之後的航程平靜得很,我們四個皆不發一語,只是各自拍照著各自的風景。如同之後的鹿港美食之旅(一樣是阿土提議),有種讓人鬆弛的氛圍。只不過那時小愛早不是『我和我快樂的夥伴們』之一了。
小愛的退出其實不難理解,又或許她從未加入過。總之在幾次聚會未到後,她在我們心中便輕易地熔成一攤清透的冰水,情怨竟是了得痛快。除了身份上的轉換以外,交往情形和以前並沒有兩樣,聽到蔡健雅的『雙棲動物』也還會想到她-那是在之前一次聚唱,她在後邊不斷輕哼著的曲子-,嗓音乾淨輕靈,如她一貫的直率。阿土雖然一開始無法接受,但也很快就適應了,覺得跟冰塊講話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之後小燕子填補上了那個空缺(遺憾的是她並不喜歡keyboard這位置,組band的夢想於是告一段落),但我和其他人約好不提小愛,只怕她為此自殘(手腕上疏落有致的割痕,我問她為什麼,她說因為夠痛),甚至選擇陪小愛在冰庫裡一起凍傷。
而這一次的聚唱小燕子仍沒有出席,原因是她不怎麼喜歡KTV的煙味和暈眩的燈光,當然,連態度欠佳的服務人員和難吃的拼盤也一併敬謝不敏。一直到『我和我快樂的夥伴們』慶祝解散的那次,她才終於點頭,雖然到結束時她依舊沒點過半首歌。是昨晚答應好陪我失眠吧,眼眶裡血絲滿佈。彼時的阿土業已出櫃,同阿郎一起。『我和我快樂的夥伴們』於是崩潰,原因無他,我有嚴重的恐同症,而跟一對同性戀情侶作交心的夥伴對我而言實在過於困難。
會不會是認為將來共度的日子還久的很,小燕子才選擇不和我們在三點半那場日本樂團表演的舞台下湊巧遇見。阿郎提著他那台裹滿青草味的單眼相機猛拍,我、阿土和小愛三人硬擠過人群來到台前,很快地便感染上那麼點爵士樂的氣質,聽台上樂器操著一口流利的法文相互道好。
然而比起爵士樂,我忘不了的卻是那群可愛爛慢的聽眾和樂手。深情款款演奏寫給老婆的自創曲的薩克斯風、敲個六七拍便要嘿哈幾聲的黑人鼓手、掛著一襲素黑晚禮服的優雅女鋼琴家......,極易討好的我們蓄勢待發,隨時哪個橋段聽得順耳便忘情地拍手大叫Bravo。
Bravo也是小愛變成冰後唯一理解的單詞,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阿郎倒是不怎麼在乎,比起冰水他毋寧更在意我欠他的的35元,於鹿港買肉包時借的。阿土曾和變成冰的小愛發過幾次牢騷,說阿郎這人就是沒心眼,跟他吟詩呢他倒分析起對方的精神狀態,真煞極了風景。
我想我必須為他辯護幾句,畢竟阿郎還是多少明白他人話裡的暗示,只是白目了點。總之阿土還不是喜歡的要死要活了?值得一提的是,同樣身為『我和我快樂的夥伴們』之中的一份子,小燕子和阿郎卻沒有什麼交集。這使得當我們為這小團體存廢問題抒情時,四人一心的強調顯得如是滑稽和蒼涼。
但小燕子一定不能同意我這番論點了。『阿郎於我是不需多餘的交談卻令人放心的存在。』她會這般氣鼓鼓地衝著我說。即使沒能趕上我們最初的爵士音樂節,她仍以為我們一直也會像在鹿港迷路的時候一樣,沒有在乎過任何死生大事,只是那樣空遠地走著、走著。我也依稀記得,時間確實跟我們有過一腿:行人在我們眼底紛紛墜落蜷曲,透視過下條筆直的巷口的盡頭處,一排排立的鬆垮的仿古的紅磚厝,房瓦空隙之間,尿漬暈托出一幅顛倒的鹿港地圖;車水馬龍,當鹿港也充斥著霓虹燈,阿土笑說,幸好我們從來便只是過客。
所以路過爵士音樂節的我是可以被原諒的了。身為個不甚明白爵士樂的一日聽眾,幸好還懂點樂理-至少執著於自己喜歡的章節,喊聲Bravo也還是會的。其中最引我著魔的是爵士鼓這位置(也是我組團的第一志願),伴奏時鼓手在鼓棒上纏了幾圈布,打將起來是低沉的喉音鎮了整首曲的背景;進入solo那真個得意了,連續或不連續的節奏中分明敲出團火來,直似萬馬奔騰傾軋過去。無怪乎有人說,節奏最能撼動人心深處的野性。
所以我一定是給這節奏撼得腦震盪了,不然始終支撐著我心底巨大的虛無的什麼不會搖晃的如此厲害,甚至把天生的預知能力都忘得一乾二淨,從一個只能記得未來的人變成樂觀主義者。自然我這樣比喻並不是在惡意嘲諷那些樂觀開朗的夢想家,相反地,我最喜歡這樣的人:心直口快、沒有心機而且敢愛敢恨,例如小燕子。一方面想瞧瞧這類於社會正義相悖的人究竟是怎樣在一次次碰撞流血後逐漸成為我們(甚至是願意親自毀滅他們的變態心理),但總是捨不得;我只是覺得,腦震盪後的我該也是變得如此憨傻可愛了。
關於預知能力其實也不怎地難以理解,簡單的說便是清楚瞭解大時代的不規律週期,或者像阿土以為他是但其實從來不是的,『快了這世界整整一季』。這的確十分無聊,而且使我變得暴躁易怒,所以在知道腦震盪能根治這些病症後,我才慫恿著自己成為個喜歡爵士樂而不太懂爵士樂的一日聽眾。大抵說來,我在預知完僅剩的青春歲月後便義無反顧地決定放棄成為先知這樣優渥可人的前景了。
那也許是我不想承認阿土日後會出櫃這個事實,才因此取消了我僅有的天份。總之該難過的悲傷的都在那三個月經驗完畢。也幸好是如此,在之後小團體解散時我還能一貫冷靜,而沒有想特別說出口的情緒。身為『我和我快樂的夥伴們』的團長,抱持積極的態度是很重要的一件事,畢竟身邊是一群容易絕望又喜愛假裝世故老成的人(尤其阿土)。隨著未來逐漸被遺忘,我不能不去想像我們再次聚首在爵士音樂節的畫面:我終於治癒了我的恐同症,甚至不再需要去強調現實和夢;可以好好看完一場電影而沒有任何感覺;唱完一些爛歌然後告訴他們我只是在搞笑。我們會變得稍微木訥,變得比現在更為蒼老可還是一樣喜歡喝酒。我們會在一次爛醉時萌發一股衝動想將自己的故事拍成一部小眾的電影,能否上映卻不是我們所在意的。
如果沒有意外,我會在夏天結束前的音樂祭上唱完『浮誇』,並且告訴他們有關人格發展的理論,而他們會明白我在說些什麼,然後舉一些極端的、孤獨的例子反駁,或者鼓譟著要我再上台唱一首『永遠不回頭』(只不過『永遠不回頭』早就是去年爵士音樂節時候瘋狂迷戀的美好七零年代的歌了)。這次不必冗長的開嗓和運氣,我會灑脫地答應他們,雖然我其實不怎麼適合。
而不適合我的事情還多著,其中包括繼續待在『我和我快樂的夥伴們』之中。在宣佈解散小團體之後,我們以一種不捨卻能相互體諒的古怪心境約定了最後一次聚唱。這次我難得準時,但仍是最晚到的。我們像一群正常的高中生走進包廂,看著銀幕上的新歌快報和廣告而沒有什麼話好說。我想永恆也不過是這樣,如前往爵士音樂節的途中,或者踟躕在鹿港時,只是已然頭髮稀疏、雙眼昏花,皮膚滿是皺紋和暗斑;沉坐在某家KTV之中,靜默地等著手邊那些毛豆被蒸發。
我在來KTV之前早想好待會要唱些什麼了。他們想必也是如此,否則我們不可能恰好同時點了那首『我懷念的』。歌詞與我們都多麼切合倒說不大上來,總之只要是有那麼點沾上邊的,關於時間流逝的詞,唱起來似乎都飄著我們濃郁的體味。而究竟阿土懷念的,他們懷唸著什麼其實我早就不那麼在意了。我只是很難過自己唱走了音,卻沒人正氣凜然地糾正我。雖然當阿郎將手伸進懷中揣出一根肋骨遞給阿土時,我就已經什麼也不記得了。
......我知道阿土他會是怎樣在他人面前形容我的。『他啊,』阿土閉上眼睛。『......便是這麼單純底一個人了。』我對他感到十分愧疚的是,我始終沒去過問他和阿郎之間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但他們確實穿過背叛了他們的我,輕輕地將冰封著小愛地冷凍庫電源關掉,然後找到小燕子-彷彿在那次聚唱後,時間就不在她身上作用一般,蹲踞在鹿港某個沒有紅綠燈的街口,手握著一把蓬軟的棉花糖-。他們試過各種方式將她打包帶走,但她不為所動。『不應該只是你們而已。』她悲傷地搖了搖頭。最後他們放棄,守著逐漸石化的她,直到她終於變成一尊冰冷的石像,阿郎拿出他那台破舊的單眼相機,為她按下最後一次快門。
『人畢竟是會疲倦的。』我以為我這樣對變成石像的小燕子說明了。在他們離去以後,我勉強抑制住重遊舊地的滄桑和如燕盤旋而來的思念,將石像壓成一塊易碎的冰,就像我曾對小愛作過的那樣,接著小心翼翼地將它用手帕包起,放進右邊口袋,往那盛滿嘔吐物的港口出發。
我知道他們將早我一步抵達。那時風吹得張狂,而天才微微亮。阿土像極了過動的小學生,興奮地在沙灘上又跑又叫。見著阿郎只是在一旁盯著他笑,頑心突起,索性拉了阿郎陪他一塊兒堆沙堡。
『我其實是很喜歡「我和我快樂的夥伴們」的,』阿土一邊低頭將沙聚攏成一座小丘一邊說。『只可惜我沒什麼音樂天份。』阿郎嗯了一聲,努力想將城堡的大門立起,但一下就塌掉了。
『欸我跟你說,我前幾天讀了本關於人格發展的書,根據分析,我嚴重懷疑他有一定程度的譫妄。』阿土說,說完他自己也笑了。
『欸那裡,』阿郎只是指著城上一處凹陷。『補起來。』阿土愣了一下,旋即負氣地揮手將整座城拍散了。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阿郎沒說什麼。他站直身子,大大地伸了個懶腰。『那走吧。』他平靜地望著遠方海平面上升起的冉冉日光說。
等我終於站上濱海的崖邊時,海水已經淹到他們的胸膛了。我張大了嘴,奮力地叫喚著他們的名字,以任何一種我熟知的語言。『生死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彷彿聽見,在浪花吞沒他們之前,他們微笑著在彼此的耳畔悄聲說。然我所能感知的卻只是聒噪的海鷗與更多聒噪的海鷗,及濕漉的右邊口袋。
『喂有人被浪捲走了!』有位釣客急忙呼救。
『救命啊!』遠處一名被驚醒而不知所謂的遊民接著喊。
我想我笑了,像是真的明白了他們的黑色幽默。我於是不再執著,放手讓超載的寂寞同那些關於時間流逝的曲子,一起隨海鷗走了。
我知道自己的腦震盪再不可能被治癒。我將在學會攝影之前將時差調整過來,成為一個比較合乎邏輯的高中生,並學會如何不去搞笑以及如何說服自己;明白孤獨是何等微不足道的細節而永遠不回頭多麼令人欽佩。
(希望我能成為一個健忘的人)
但我還是去了,在爵士音樂節的最後一天,到那來不及和誰湊巧遇見的台前,聽那些聽眾用力鼓掌叫好,直到周圍只剩下無邊的寂寞與窸窸窣窣的鬼魅。人潮開始退散,我隱約看見兩個熟悉但再記不得名字的人影幽幽穿越過強烈的光照,融進喧譁的夜幕之中,我才終於忍不住嚎啕起來。原來放縱自己耽美著的未來早就崩潰了,我只是不願意也不能接受自己努力拼構的青春竟是這樣一文不值;彷彿沒有什麼不被訴說,沒有什麼不在靜靜地消溶。世界是多麼仁慈且寬容,而我所能給予的最誠摯的悲傷,怎麼卻是如此的,如此不合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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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 air2011/11/28 22:02幹
你這個賤貨
......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