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 兩種革命
大概所有人都會同意,1968是革命的年代:法國、捷克、美國各地或因抗議戰爭,或因抗議學費調漲所點燃的不滿情緒,很快燒成革命的燎原之火。然而,比起以「對抗資本主義」的革命角度去理解,位處太平洋第一島鏈的日本,在60年代後期出現的諸種新左翼運動,似乎更直接交涉於冷戰結構。正如同學者內田樹所指出,東大全共鬪的核心動力乃是承繼自1960年反安保條約運動,換句話說,它本質上其實是某種「反美救國」的民族主義運動。
同樣是1968年,面對遍地烽火的學生運動,感到武裝力量之必要的三島由紀夫成立了「盾之會」,主張重新擁立天皇、對抗共產主義,並在必要的時候協助國家鎮壓暴亂。綜言之,若從民族主義的角度來看,這兩者其實並沒有他們以為的,距離那麼遠。相反的,他們都對美國的干預、日本對越戰的支援乃至其憲法,感到極度不滿。而擁護現狀、不對社會現實做出任何反省的知識份子,則是他們共同唾棄的對象。
所以三島才說,他其實樂見全共鬪以「反智」對抗「主智」的立場,並認同學生們組成機動隊進行暴力抵抗。七十多歲的芥正彥,在接受訪問時亦認為,這場辯論不能單純以左右翼間的對抗來看待,因為雙方其實是有共同敵人的,那便是「曖昧不明且極度猥褻的日本國」。
什麼是猥褻呢?對於三島和芥正彥來說,那大概便是一種「僭越」:明明無能採取任何行動,卻假裝自己仍然握有陽具、是一個能動的主體;明明不是一個國家,卻仍自以為站在道德與法律的高點,對人民的意志不聞不問。
不過,即使敵人是同樣的,二者間仍然存在著不可縫接的鴻溝,那便是「國家」。對於學運成員來說,國家不過是一種框架或者資本主義的代理,是必須反省與批判的對象;而對於三島來說,儘管當前的「日本」只是個虛偽的建制,他仍然組織民間武裝部隊(盾之會)以防國家被推翻。換句話說,同樣是對抗「猥褻的日本國」,三島的終極目標是重建日本戰前崇高的民族精神,與緊密的共同體情感。
d. 關於天皇
很可能,這也是三島想透過話語,對在場一千多名學生動之以情的著力處。雖然前面他說「必須把共產主義視作敵人」,但一切並非不可改變;只要學生們願意在運動中說出天皇,哪怕一次也好,三島說,那麼他便會加入他們的鬥爭。
為什麼如此執著於天皇?這個問題或許連三島本人,都無法給出很明確的答案。出生於大正最後一年的他,每每提到天皇時,總是會舉他從學習院畢業時,看見天皇如如不動、端坐數個小時,然後他從天皇手中接過銀錶,那個宛若宗教儀式般的永恆場景,彷彿那便是他與真理的交會。
只是,隨著終戰到來,天皇發表《人間宣言》,否定了內存於己的神性,承認自己如同大眾一樣,僅是個普通人──再一次,我們發現一種敗壞、倒退與猥褻,發生在「天皇」作為絕對能指的墮落中:原本知道並享有一切欲望,甚至自身即作為分派欲望之能指的「天皇」,被劃上了無能的槓記;從此日本人再沒有能為之犧牲、奉獻,進而支撐存在意義的大他者,也就再沒有任何一種形而上的救贖,可以超克現實了。
三島很清楚,當作為理念的天皇,被除權棄絕在社會之外,而僅僅留下了現實的天皇,那個被剜去的、精神上的洞,將成為日本人(包括他自身)永不能指認的創傷。所以,比起重新想像一種建構新日本國的方式,他更寧願復以「天皇」、這個幾近喪失深度與意義的符碼,來作為行動的目的──於是,一切問題因「天皇」而重新連結起來了,包括語言、他者與自由,還有那個一開始被擱置在括號之中的現實。
不得不承認,三島其實遠比全共鬪的成員要更清楚,一場運動所打開的效果或共振,終究是關於他人的:在三島的語境裡,指的便是日本的底層民眾。如果沒辦法理解他們內心深處的渴望、贏取他們對抗爭的認同,那麼「解放區」的構想,終究也只是資產階級知識份子的玩具。若要讓民眾們一起響應革命的號召,那麼唯有「天皇」,可以將過去、現在乃至遙遠的未來,連結在一起。即使所有人的內心深處都明白,「天皇」不過是一個圖騰,類似於某種未知的救贖或者上帝;但如同三島說的,「詞彙會自己長出翅膀」,就讓「天皇」就只是一個空洞的能指或口號吧,但正因為它意義的虛無,才使一切事物得以各就其位。
不過,儘管理性上明白,三島或在無意識中,仍無法承認「天皇」被閹割的事實。其偏執狂式的否認,終究迎來他人生壯闊的悲劇結尾:1970年,三島煽動自衛隊兵變未果,切腹自殺。「死得好,」芥正彥如是評述,「因為他終於演完了他那場驚天動地的大戲。」
e. 危險
坦白說,順著本片的敘事方式看完,觀眾應該很難討厭三島;即使能夠辨識出他言論中法西斯主義的影子,仍不免為他的熱情所感動。這大概也是本片導演藉由三島,所投射出的政治理念:那便是重新尋回熱情、敬意與言語,在激化的言論環境中,還予語言效度。
但對我來說,如果三島看似荒謬、卻展現了某種悲劇英雄特質的行動,能夠帶給當代任何啟示的話,大概便是他以其生命之輻輳,忠誠於歷史中某個偶然發生的事件(見到天皇),進而成為了比我們從《金閣寺》、從電影裡看見的三島由紀夫,還要更多的主體。或許所謂的革命與反動、解放與法西斯,真的是尚未被行動介入的思想的疊加態,而這正正是思想之所以「危險」的緣故。
當然,我並非認同三島的思想或者行動,而只是那樣一場論辯,以及那樣「盲目」的獻身,多少還是喚起了我對言說之意義的鄉愁。「那是一個語言尚有力量的時代」,片末,芥正彥回想起那場辯論會時這麼說。雖然作為觀眾,很多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講三小,但至少這句話,我猜他大概是對的。


